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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最后指示(大肥章)


  “卫将军,  都快子时了,您还是早些歇息罢。”
  “行了,我知道,  你先下去。”
  卫岐辛摆摆手,  坐在案前纹丝未动,  身旁一盏油灯幽幽燃着,  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他俊朗的脸庞,如同明珠生辉。
  尽管连日的战事太忙,  他一直没能有空打理自己,  长出了些许青色胡茬,但配上一身戎装铁甲,反而多出了几分刚毅,颇具男儿气概,  和从前那个精致矜贵的小王爷相差甚多。
  他执笔而书,十分专注。
  写下最后一笔,卫岐辛将它装进信封,  轻轻烙上火印。看着漂亮的信笺,他沉默半晌,  忽然又将其塞进了桌下存放文书的铁盒中。
  铁盒里,还有数十封相似的信笺,  均写着“秦妗亲启”,  苍俊有力,字如其人。
  看着那堆没有送出去的信,  卫岐辛关上铁盒的手停顿了一瞬,半晌,终于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最新的一封放了进去。
  “也不说寄个消息来,问问我好不好。”他嘀咕半天,  看了一眼帐篷的天帘,大漠圆月正直直悬在空中。
  卫岐辛伸了个懒腰,起身往自己的床榻走去,面带疲色,准备和衣入眠。
  正在此时,他从怀中拿出的玉佩却开始大作亮光。
  “怎么,四十五天竟然到了么?”
  这些日子以来,仓族顽孽仍未死心。
  毕竟,没了大半粮草,他们捱不过这个寒冬,如今势必要攻破乌狼城才有更多粮食。已是穷途末路之人,仓族大军便没有后撤,索性继续驻营,不断寻找机会进攻。
  卫岐辛整日都在派兵出征守城,忙得连日子都忘了细数。
  这四十五天到了就到了罢,想来,毕竟乌狼城没有被攻陷,指示不会重溯。
  他不以为然,来回翻看明亮的玉佩,平静等待着玉佩的下一个幺蛾子。
  光芒逐渐淡了下去,玉佩上的娟秀小字写道:“十日内,保护乌狼城全城。”
  “嗯?”
  卫岐辛皱起眉头,反复读了几遍,确定就是这么一句话后,愣了愣:“这和上一个指示不是差不多么?”
  怎么又来,难道在这十日内乌狼城还会发生别的事不成?
  此事有些费解,却又无人可以与他探讨。
  卫岐辛微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玉佩,忽然更加想念起京城中那个冷漠无情的美人。
  “卫将军,看你帐中灯火未熄,可是还没有睡?”
  冉白掀帘而进,立在卫岐辛面前,轻声一笑:“这些日子来,冉某真是对卫将军刮目相看。”
  “哪里哪里。”卫岐辛敷衍两句:“这么晚了,你来是有什么事么?”
  “无他,就是怕卫将军还在担忧秦姑娘的伤势,特来说一声,她已然痊愈,而且正往乌狼城来。”
  “什么,你怎么知道?”
  卫岐辛听他说得轻巧,剑眉瞬间皱起:“你就如此关注秦妗?”
  冉白为自己斟了一杯热水,端起慢饮,低声说道:“卫将军真是明知故问。”
  “我初见秦姑娘时,她和舍妹差不多大,十六芳华,风姿正盛。但我撞见的却是她带了人马暗杀高官,铲除异己,毫不留情,与旁的小姑娘们全然不同。”
  他握着滚烫的瓷杯,仿佛陷入了回忆,扑哧一笑:“世间怎会有这般无视女德的佳人?行事乖张,比男儿还要心狠,实在有趣极了。”
  卫岐辛坐在他的对面,俊脸寒峭,沉默听着。
  “自出生起,冉某所见女子皆以温柔娇弱为上,安心在深闺中做只端庄贤淑的鸟儿,好不容易才寻见能并肩而行的苍鹰,怎么能不关注呢?”
  冉白饮尽杯中温水,好整以暇地盯着卫岐辛:“卫将军,苍鹰高傲,若要追逐,定得当心反被扑啄。”
  他的意思很明确。
  说白了,就是告诉卫岐辛:你不配。
  卫岐辛并未再像从前那般被他激怒,而是默默站起身,为冉白掀起帘子,撇着嘴,嫌弃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回你自己帐中睡觉去。”
  冉白:“?”
  “本王和秦妗的故事,给你讲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卫岐辛站在帐门前,冲着冉白不屑一笑:“别拿着你瞧见的只言片语就跑来大做文章。”
  “既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
  冉白显然很是怀疑卫岐辛哪里来的底气,眸中微怒,却依旧选择了保持翩翩风度,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送了哈。”卫岐辛冲着那道吃瘪的背影喊道,看似轻松得意。
  放下毛毡帘子,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刚才的狠话说得倒痛快,可还没问出秦妗的动向啊!
  “她要来乌狼城?”卫岐辛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嘴中喃喃道:“难不成是来看望我的?”
  额,可能性似乎有些低。
  对于秦妗此行的目的,卫岐辛毫无把握。
  他坐在桌边,看着跳动的烛火,揉了揉额角,皱眉说道:“若是要来,也不知她现下走到哪里了?”
  这女人总是出其不意,真让人不省心。
  话虽是这样说,但慎王伏在案桌上,不知不觉中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愉悦笑容。
  ***
  “瑜之,自仓族的左贤王接理这支大军后,其阵形越发诡秘起来,今日你就不迎战了,带上百人小队,去勘探一下城外四面,瞧瞧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戚将军现在使唤起卫岐辛是一点也不客气了。
  他亲密地拍了拍慎王的肩膀:“切记要小心谨慎。”
  卫岐辛穿了一身玄金铁刺甲胄,腰间悬着乌剑,墨发高束,气宇轩昂,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起来,这位左贤王看起来不像是仓族男儿,反而像是中原人士,我总觉得,似乎还有点眼熟。”
  “这就不知道了。”戚将君也皱了皱眉头:“仓族何时封的左贤王,姓甚名谁,一点消息都没有流过来。”
  既然没有头绪,卫岐辛也就不想了,索性抱拳告辞,奉命离去。
  他带着小队,小心翼翼地勘探了一遍乌狼城的城外四面,都没有可疑的地方。
  乌狼城的西面不再是荒漠,衔接着草原,地势逐渐变高,两坡陡峭,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峡谷,是兵家必争之地。
  卫岐辛纵马逛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连个仓族探子都没遇到。
  坡顶上,他勒住了骏马。
  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西城门边上堆积的尸骨。
  那些杂乱的尸骨是由早些时候的乌狼士兵和仓族人所构成,已经堆了一两月有余,被秃鹫啄食得面目全非,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眯起眸子,用马鞭指着城墙根下黑压压的尸骨,冷声问道:“城主就没有派人来收拾收拾?”
  “回卫将军,当时仓族攻势正盛,城中人手实在不够,故而搁置至今,还未处理……”
  也是,在援军没到的时候,整个乌狼城都要气息奄奄了,何谈收尸?
  卫岐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纵马下山。
  但偏偏就是这些恶臭的尸骨,埋下了无数隐患。
  一日后,城中百姓开始陆续得病,症状与破伤风很像,传染性却极强。
  乌狼城中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夫,只有随军的郎中尚且能诊断一番。
  在望闻问切后,郎中顿时冷汗涔涔,洗净了双手,用衣袖捂住口鼻,慌不择路地找到戚将军,报道:“将军,城里这是起了瘟疫呐!”
  卫岐辛站在戚将军身旁,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忽然了悟,恐怕这就是玉佩的意思。
  十日内,解决乌狼城的瘟疫,“保护乌狼城全城”。
  但在大漠上,既无充足的药物,也缺干净的用水,怎么在十日内保护好乌狼城?
  卫岐辛顿时脑仁儿发疼。
  “怎么会在冬季出现瘟疫?”戚将军拍案而起,满脸不信。
  他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糙汉,便直直闯进病人的帐中查看情况。
  “虽说寒冬冰冷,瘟疫不易发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郎中解释着,看见戚将军大步走进帐篷,整个人都不好了:“还请将军掩好口鼻!”
  卫岐辛忽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年事已高的戚将军,次日就卧床不起,出现了一样的症状,头脑昏沉,咳嗽出血。
  眼下,只能由卫岐辛代大将军领兵了。
  听到这个消息,收兵回城的卫岐辛脸上除了疲倦,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他就知道,这个玉佩不把人当人,总会设置一些让人猝不及防的情况。
  卫岐辛命人在城外筑起了防御壕沟,暂且歇战片刻,然后又指挥城中的人把病号们通通隔离在干燥通风的环境中,防止再度蔓延。
  冉白又提了个建议,城中的水源也许已经被污染,需要寻找别处的水。
  正值寒冬飞雪,朵朵鹅毛堆砌起了蓬松的白壁,士兵们行在雪路中,一步深,一步浅,费劲地走到无人处去收集雪水,运回城中饮用。
  还好发现得及时,在卫岐辛和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城中还没有完全蔓延开来的瘟疫总算有了些好转。
  而不远处驻扎的仓族军中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到第七日时,他们营帐内也出现了这种瘟疫,不少人中招倒下,再加之天寒地冻,缺乏粮草,现下正是自顾不暇。
  仓族士兵纷纷都有些绝望起来,人心涣散,是姜骛拼尽一人之力也无法挽救的。
  戚将军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因着旁人的精心照料,情况越发好了起来,神智也清楚了许多,但已经无法统领大军,便被护送回了中原,只由卫岐辛一人兼管。
  还剩三日。
  城中只余下十数名感染瘟疫的病人了。
  指示可以完成。
  卫岐辛已经许久不曾睡饱觉,脸色黯淡,眼下发青,胡茬也是乱糟糟地,双颊糙红,和京城年少贵气的公子已经相差甚远。
  毕竟全城上下都是杂事,都在等着卫将军决断。
  不过,虽然繁忙到饭都没空吃,但他心中却被一种充实感涨得满满当当。
  世人的认可,属下的遵从,还有百姓的感激。
  这些东西,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未体会到过。
  而他也没有料到过自己能独自一人肩负起治城要务,在短短十日内处理好瘟疫。
  卫岐辛简直要飘了,但他按捺住了。
  秦妗或许就要到了,一定要让她瞧瞧,他把指示完成得有多好,出城打仗有多威风。
  嘿嘿。
  第十日,漠上大雪皑皑,城内一片寂静。
  经历了前几日与瘟疫的斗争,眼下人们总算有了些空闲坐下好生歇息了。
  侍卫烧了一壶热水,端到卫岐辛的帐中:“卫将军,您喝口水,睡一会罢。”
  对于这个年轻的副将军,他们是打心眼里服气的。
  且不论他能只身烧粮草的孤勇,就单说这几日来他伏案理事不舍昼夜,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知道这是一位肯干实事的将军。
  听说卫将军是那一位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王爷后,大多乌狼百姓都不肯相信。
  怎么会呢?完全就是两个人。
  侍卫的眼神中饱含尊敬与忧虑。
  唉,卫将军真的该好好休息了。再这样下去,熬得身子垮了也说不一定。
  卫岐辛看了一眼侍卫手中的水壶,点点头,垂眼继续写着奏折:“放在桌上就行了。”
  “将军——”侍卫还想再劝劝,却被报信的士兵所打断。
  “报!西边峡谷突然出现了仓族军队,约莫五千人,正在往西门而来,还带了钩梯!”
  “什么?”卫岐辛放下手中的狼毫,还未写好的奏折立即被墨汁染花:“他们竟想趁着大雪天气从西处进城。”
  纷飞的雪花扰乱了视线,是以哨兵没有察觉到仓族军队在逼近,直到他们绕后进了峡谷,这才来通报。
  “还不算晚。”卫岐辛带上甲胄,肃声说道:“传我将令,西城前阵上城墙,后阵随我一同出西门!”
  一时之间,乌狼城中再次忙乱起来,一扫早晨的宁静。
  卫岐辛看了看架上悬挂着的乌剑,拧眉想了想,从乌剑面前走过,转而抽出了一柄大刀。
  那柄青铜刀凌厉生威,正是秦妗当初替他选的武器,名唤“随意刀”。
  不知怎么地,今日,他就想用这一把。
  西山峡谷中,仓族铁蹄正伴随着漫山雪花而至。
  卫岐辛率了人马,意欲在峡谷出口拦住他们,全部截杀。
  “慢着。”他拎了鞭子,勒住骏马:“谷里怎么还有这样多的难民?”
  乌狼城中有些人想尽法子钻出了城,往中原地区逃亡,如今正被困在峡谷中,前有仓族,后有汉军。
  奔涌而来的仓族军队自然不会理会这些难民,一时间,不少人丧命在仓军蹄下,呼救不止。
  “将军,我们上吗?”看着峡谷中的惨状,副官有些迟疑。
  要是上了,两头夹击,难民必死无疑,绝不可能幸存。
  卫岐辛没有说话,紧盯着谷中杂乱的人影,忽然瞳孔一缩,扬鞭冲了上去。
  “别跟上来!”
  他喝住副官,单枪匹马冲进了峡谷,顶着狂作的风雪,眸中焦急,厉声唤道:“秦妗——”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一定是秦妗。
  就算被风雪迷了眼睛,他也认得出来!
  正抱着一名脏兮兮的小孩沿谷上山的秦妗忽然僵住了身子,下意识往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年轻的将军正打马而来,手中青铜刀扬起,斩下无数意欲近身的敌军,一身玄金铠甲在雪中熠熠生辉,往她所在之处奔来,鬓若刀裁,眉宇藏锋,恍如天神。
  她愣了愣。
  今日终于赶到乌狼城,却不料撞见这么多难民,仓军已经到来,她吩咐了暗卫们,救一个是一个。
  就像是在努力赎罪,亲手把无辜的生命一一挽回。
  没想到卫岐辛这样眼尖,一下就能发觉她在其中。
  暴雪将至,天色阴沉,呼啸的风吹着鬓发。
  秦妗望着卫岐辛,看他神色突然变得更为狂怒,唇瓣一张一合,嘶吼出声,她却什么也没听清。
  是因为风雪声太大,湮灭了话语么?
  “你说什么?”
  秦妗喃喃开口,向卫岐辛奔来的地方走了两步,才察觉自己嘴角溢出了鲜血。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胸膛,那里正露出了长矛枪头的尖角,锃亮的矛上滴着鲜血,直直流淌到怀中小孩的脸上,血滴还散发着热气,带着融化的雪水,流到地上去,吓得孩子大哭起来。
  怎么……
  秦妗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腿一软,抱着怀中的小孩倒了下去。
  她身后,姜骛收回了长矛,眸光复杂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放开她!”
  下一刻,卫岐辛的青铜刀呼啸而至,削开了姜骛前胸的铠甲,露出内里的中衣,劈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皮开肉绽。
  这慎王的武功怎么涨了这么多?速度之快,都没来得及避开。
  姜骛始料不及,闷声受了这一刀,连连后退,随即被赶来的部下掩护了起来。
  原来,刚才不止是卫岐辛看见了秦妗,仓族大军中的姜骛也瞧见了她。
  趁她偏头分神之时,姜骛跃身而起,轻点马背,飞前一刺,正正穿过了秦妗的胸膛。
  因着腹部那一剑,秦妗本就没大好全,加之连夜赶路到乌狼城,身子较虚。风雪之中,她的注意力全在卫岐辛身上,是以毫无防备地受了重创。
  看她被长矛穿胸而过,卫岐辛纵马飞奔过来,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眼前尽是重影。
  他像曾经那样将秦妗揽上高头骏马,紧紧抱着冰凉的她往回赶。
  秦妗鬓发尽散,双眼紧闭,唇瓣乌紫,却仍然搂着怀中的小孩。
  那名难民的孩子正颤颤巍巍地堵着她胸前的伤口,放声哭泣。
  哭声胆怯,像是道出了卫岐辛心中的恐慌。
  他为什么总是迟到一步?!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他都原谅不了自己。
  他杀出一条血路,看左右皆是敌军,索性咬牙往坡顶上冲去。
  “动手!”
  远远地,副官听见卫岐辛怒极的吩咐,再一看谷中已然没有剩下几个难民,连忙击鼓出战,率着兵马向阵形尚未展开的仓族大军杀了过去。
  谷中一片腥风血雨。
  坡顶上,卫岐辛把孩子安置在一旁后,迅速将秦妗抱下了马,撕开她的罗裙,卷起为她包扎伤口。
  秦妗身上还披着水银貂裘斗篷,他为她裹好了斗篷,轻轻把人抱在怀中,手下运出内力,暖着她冰凉的后背,低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待回了城,我们马上就去找郎中敷药,好不好?”
  卫岐辛看着秦妗惨白的脸庞,鼻头一酸,垂下眼眸,极其忍耐地呜咽了两声。
  一滴滚烫的泪珠跌落在秦妗的腮边。
  不知过了多久,谷中已经渐渐安静下来,残军各自收兵。
  无人敢上坡。
  “秦妗……”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在两人身上,秦妗的脉搏越来越微弱。
  卫岐辛声音哽咽,眸中布满赤红血丝,在她耳边唤着,像是一匹哀鸣的独狼:“你不要睡,睁开眼看看我。”
  他绝望至极,呓语道:“求你……”
  看看我。
  雪花覆在秦妗的鸦睫上,一朵朵晶莹剔透,冰晶似的,并不曾融化。
  就算卫岐辛输送再多内力暖热她的后背,也逃不过她身体已然冰冷的事实。
  她丝毫气息也无。
  那朵盛开得极其艳丽的海棠花,终究凋谢在了大雪之中。
  看着怀中失去呼吸的娇颜,卫岐辛沉默许久,眸中空空荡荡,仿佛心如死灰。
  他的背影隐忍不发,暗暗透出风雨将至的肃杀之意,低头吻在秦妗的眉眼上,小声说道:“不怕,我会有办法的。”
  他温热的唇颤抖着,吻在秦妗漂亮别致却毫无温度的眼尾上,如同许下了一个珍重的誓言。
  一名衣衫褴褛的男人爬上小坡,抱走了自己的孩子,连滚带爬,都不敢看他们一眼,更别提道谢。
  卫岐辛没有看过去,他站起身,抱着秦妗走在冰天雪地之中,步步沉重,在脏乱的雪地上烙下脚印。
  ***
  帐中,秦妗静静躺在卫岐辛的床榻上。
  床边伏着一名年轻将军,形容枯槁,面色憔悴。
  他正握着玉佩,神情癫狂,不断安慰着榻上死去的美人,也是在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只要我违背指示,你就还能活过来。”
  当时,离耳尊者要求他们要在八十五天内改过自新,若是身死,则会扣除十日重新来过。
  然而他算了算,现在仅剩的期限已经没有十日了,扣无可扣,只有违背指示这一条路可走。
  但这已经是第十日的傍晚了,距离子时只剩下几个时辰了。
  而就在刚刚,副官才来报了消息,感染瘟疫的人只剩下几个还在卧床休息了,基本已经处理完毕。
  仓族大军也伤了元气,一时半会不敢再来侵犯。
  “保护好乌狼城全城”,这个指示多么讽刺。
  他该怎么违背?屠尽全城么?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卫岐辛发丝尽散,眼角猩红,拾起随意刀,缓缓走出了帐篷。
  他低头掩着神色,经过一路问好的将士,走到了城中。
  “是卫将军!”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孩童们跑了过来,个个眼中天真,抱着他的手臂,笑闹着:“卫将军是大英雄!”
  孩子的欢声笑语总是最能驱散阴霾的嗓音。
  卫岐辛手中的刀一再握紧了又放开,迟迟没有动静。
  “卫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小女娃软软糯糯地用乌狼话问着,头上的黄毛揪揪在雪中晃动,可爱极了。
  卫岐辛看着这群孩子,猛然惊醒,怔怔地松开手中的随意刀,无力跪下,伫在雪地中,轻轻揽住那名小女娃,垂下了头。
  “抱歉。”
  尽管知道违背指令后,时间重溯,满城的人都还会回到十日前的状态,但他实在下不去手。
  至少……这些生命现在在他的眼前还是如此鲜活。
  为了救秦妗,杀不杀全城?
  到底该怎么选?
  卫岐辛茫然地抬头望着雪花,喃喃自语:“怎么办?”
  “秦妗,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卫岐辛!”
  身后一道怒吼传来,卫岐辛愣怔地转过了头,只看见冉白褪去了一向的温和君子形象,眸中哀恸愤怒,大步走来,一把拽起他:“你都对秦姑娘做了些什么?!”
  不顾街上百姓诧异的目光,冉白拉着卫岐辛而去,将他一把甩进帐中,声音颤抖:“你好好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她为何、为何……”
  “丧命”二字堵在了喉间,冉白再也说不出口,盯着芳魂已逝的秦妗,瘫在床边,目光凝滞。
  卫岐辛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原本失魂落魄的他突然站直了身子,几步走到床边,紧盯着冉白,神情有些疯狂,目眦欲裂:“谁说她死了?”
  “我会有办法救她的!”
  望着卫岐辛那张即将入魔的俊俏面孔,冉白愣了愣,忽然想起二人之间的秘密。
  他一跃而起,抓着眼前将军的肩膀,语气急切:“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快告诉我,只有说出来,我才有可能帮到你。”
  卫岐辛沉默半晌,拿出怀中的玉佩:“你可看得见上面的小字?”
  冉白定睛细看,什么也没瞧见。
  “你当然看不见。只有我和她才会看见。”
  卫岐辛冷冷一笑:“这上面写着,保护好乌狼城全城。如今只有违背这句话,才能让时间重溯。”
  他说得极为苦涩:“这样,她……”
  才会活过来。
  冉白了然,也没有追问别的事情,立即选择了相信卫岐辛。
  他低声在卫岐辛耳边说道:“那么现在必须想办法破坏乌狼城,对吗?”
  卫岐辛转头看了看天色,拿着玉佩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起来,稳了稳气息,慢慢说道:“只剩下两个时辰了。”
  “难道要我亲手杀了全城么?”
  “会有办法的。”冉白皱起眉头,来回踱步,按着额角,不断重复道:“破坏这座城……”
  “破坏……”
  还未等他想出合适的法子,一旁的卫岐辛忽然眸光一亮,整个人重新振作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了?”冉白连忙追问。
  卫岐辛拿起桌上的火烛,掀开帘子,冷硬的嗓音飘荡在寒风之中:“烧。”
  他还记得,当初廉明玉的指示完成之后,他问过秦妗是怎么达成的。
  那时的秦妗坐在院中,手上拿了本书,任由微凉的秋风吹起她耳边的软发,淡淡说道:“指示上又没写必须要让她知道是我亲手做的。”
  “原来你这是钻了文字的漏洞。”卫岐辛斜倚撑头,瞥着低头看书的秦妗,宠溺一笑:“真是聪慧。”
  没错,文字的漏洞。
  玉佩终究是个死物,短短一句话并不能涵盖全部的范围,只要钻了漏洞,重新去理解其涵义,就能精准掌握时间重溯的方法。
  保护好全城。
  它只说了“城”,并没有说“城中人”。
  如果将所有人都驱出城外,一把火将这些残垣断壁烧尽,那么指示一定会算作失败。
  届时,时间重溯,回到十日前,全城都完好无损,秦妗也还未到来,皆大欢喜。
  “传我将令,乌狼城瘟疫蔓延,为防传染,全城所有人,现在立刻从西门出城!”
  卫岐辛亲自站上了鼓车,拿起棒槌,奋力击打着战鼓,通知所有人撤离。
  “敢有不出城者,通通抓起来押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卫将军这会是在做什么。明明瘟疫几乎要消失尽了,仓族也退回了百里之外的军营,现在又为何出城?
  冉白骑马而来,附和着卫岐辛,对一干副官说道:“赶紧清城!”
  军令如山,很快,密密麻麻的人群就从西门纷涌而出,聚集在城外,眼睁睁看着厚重的铁制大门关闭。
  秦妗被妥当地放在了马背上,被人运出了城。
  城中除去他们两人,就只剩下了卫岐辛的亲信。
  “都点起火把来,烧了这座城!”
  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卫岐辛焦急地飞奔向最近的帐篷,倒了油,推倒两座烛台,瞬间,火苗滚滚燃起,在大雪中探出摄人的火舌。
  冉白紧随其后,也拿了一根火把,四处点燃。
  他们争分夺秒,就像是在和死神赛跑。
  整座城开始逐渐被烈焰吞噬。
  还不够快。
  卫岐辛耳畔仿佛能听见玉佩滴滴作响的倒计时。
  他像是失去了神智,身影被熊熊的赤红焰火所覆盖,步履已然蹒跚,却还在固执地点燃着座座帐房。
  火苗燎伤了他的半张俊脸,全是血泡,烧得吓人,已经毁容。
  但他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痛感,眼中只剩下明黄灿烂的火焰。
  顷刻之间,卫岐辛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全城大火之中。
  天空飘着大雪,却丝毫阻止不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燃烧。
  年轻的将军仰起脸,冰凉的雪花在半空中就被火势融化成了雨珠,滴在他被烧伤的脸颊上,从血泡之间淌了下去。
  他微微一笑,皮肉牵扯起来,剧痛不止,笑容却不曾消失。
  深黑的夜幕上,残月血红,衬着满天繁星,像是预兆着这奇异的一夜。
  “秦妗。”
  卫岐辛那双桃花眼中映照着火焰雪水,笼进了残月星辰,亮得不可思议:“你会活过来的。”
  从今往后,都有我来护着你。
  子时应该到了。
  火势凶猛,吞噬着卫岐辛的甲胄,舔舐着他的手臂。
  他忍着灼热,从容地闭上了眼睛。
  四周忽然寂静下来。
  不稍时,列阵训练的号声由远及近,卫岐辛紧闭的双眼有些颤抖。
  “瑜之,”他听见戚将军中气十足的声音,正带了些许责备:“好端端地议着事,你怎么打起瞌睡来?”
  卫岐辛猛然睁开了眸子。
  夜色浓黑,帐中站在不少副官,戚将军正奇怪地盯着他:“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
  不等他说完,卫岐辛大步冲出帐篷,牵过骏马,翻身而上,疾驰出城。
  没错,这是十日前!
  十日前的子时,他们还在营中讨论明日如何迎战。
  卫岐辛眯眼避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冷风,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往西门峡谷那条唯一通向中原的小径赶去。
  他一定要亲眼见到还活着的秦妗!
  “这小子做什么?”戚将军追出帐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气得胡须乱抖,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军纪了?”
  冉白看着怒发冲冠的戚将军,想起刚才神情大变的卫岐辛,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心下空了一角。
  卫岐辛披着一夜星光,纵马飞驰,紧盯一路上是否有出现车辆马匹。
  大漠荒凉,向来没有多少人会赶路而来。
  他努力寻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却也没找到秦妗,就连马儿也累坏了,铁蹄一抖,倒在了路边,喘着粗气。
  一人一马不得不停下歇息。
  天空已然蒙蒙发亮,他脱力地坐在枯草上,望着即将冉冉升起的初日,不知在想些什么。
  前方传来了疾速的马蹄声,卫岐辛一僵,连忙转头看去。
  那辆眼熟的马车正向他奔来。
  卫岐辛慌忙站了起来,呆呆立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精致的桃花眼中含了点点泪光。
  车帘被一只纤白玉手轻轻撩起,探出了一张他日思夜想的妍丽芙蓉面,远山黛眉,丹唇欲滴,通身清冷,正如雪下海棠。
  “快停下。”
  秦妗看清了路边的人,连忙喝止了马车向前,裹紧斗篷,迅速下了马车。
  她还记得自己被姜骛一矛穿胸而过。
  再次睁开眼来,竟又在马车中。
  仔细一想,定是卫岐辛救了她。
  害怕他担心,她也立即命车夫日夜兼程,是以终于在此处相遇。
  秦妗走近了,看着卫岐辛憔悴的面容,心下有些作疼。
  “你——”
  她犹豫着开口,却被一个带着寒冬冷气的怀抱揽进了胸膛。
  他抱得很紧,头埋在她的颈边,像个脆弱的孩童,正在无声哭泣。
  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斗篷,直直打湿了她的肩膀。
  “你活着,对不对?”
  卫岐辛说得很慢很轻,小心翼翼,似乎这是个逼真的梦境,会在下一刻破裂。
  秦妗心软了。
  她伸手回抱着这个娇气包,语调温柔:“我还活着。”
  “你居然真的还没死……”卫岐辛回过神,喃喃道。
  秦妗黛眉一抖,耐着性子继续哄道:“对,我没死。”
  卫岐辛卸下力道,微松臂弯,低头看着秦妗,两人的面孔挨得极近,鼻尖抵着鼻尖,看得马车上的巫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凝视着秦妗鲜活的面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和了情绪,微微笑了起来:“秦妗。”
  望着那双泪光晶莹的桃花眸子,秦妗目光一闪,蹙眉忍了忍。
  她想要挣脱怀抱,却发觉卫岐辛面上立即又浮现出一抹委屈。
  像个乖巧的小狗在等着她摸摸脑袋。
  忍不了了。
  秦妗定在原处,安静了片刻,咽了咽口水,忽然抬手抱住了卫岐辛的脖颈,踮起脚,轻轻在他微凉的唇瓣上印了一吻。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