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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道私铸难查,偏几多复杂


  没有时间耽搁,顾子湛立即跟随邢康等人去往京兆府衙门。
  见过京兆尹第五铭,几人便跟随衙役,去与直接办理此案的司法参军魏铎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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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介绍,案件发生在京兆府下辖的福安县。
  京城治安归属于京兆府管辖,但由于城域较大,为方便治理,京城从中心的玄雀街分为东城与西城,亦称东、西两县,东为寿康县,西为福安县。
  这起案件是有人越过福安县衙,直接将密信塞进了京兆府衙门前的铜钟里。
  那天恰是正月十六,开衙第一日,第五铭去京兆府上衙,衙役们依照惯例撞钟,便发现了从铜钟里掉出的这一封检举密信。
  听着京兆府司法参军魏铎的介绍,顾子湛接过那封密信仔细端详。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但却详细写明了东宫有人私铸官银,并写明了私铸官银的数量、金额,以及假官银存放的地点。落款是“忠义士”,这显然是一个假名。
  京兆府收到密信,因私铸官银是大事,自然不可等闲视之,当下,第五铭便安排魏铎亲自带人,依照密信上所写,前去搜查。此番搜查不便大肆张扬,且那信上所说的地址恰巧在城厢,位于外城福安县管辖内,正是鱼龙混杂之地。魏铎也只得叫手下先将坊门围了,再以检查藏匿人口的名义入内搜查。
  只是去了那处民宅搜查一番,却并未发现半点私铸官银和存放假银的痕迹。
  魏铎见无所获,正要带人离开,就发现外面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人作书生打扮,站在一群三教九流之中尤为惹眼。此人见被官差注意到了,立刻便向外跑去。
  但到底一介书生,又哪里能跑得过专事抓捕的衙门捕快。被抓住后,那书生吓得哭爹喊娘,没费什么功夫就招认出他便是东宫司藏署的司藏丞曹炎。
  京兆府的人听后,立即便将这曹炎带回衙门,还从曹炎身上的包袱里搜出了二十两假官银。
  曹炎当即大呼冤枉,只说他是受人之托,要将这些银子花出去,其他一概不知。但魏铎当了多年的司法参军,审讯经验十分老道,严刑审讯一番,曹炎便招供——他确实参与了几桩私卖皇家用品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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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曹炎所说,他久试不第,前年时经由同乡介绍进入东宫当差,先从詹事府不入流的书吏做起。按理说东宫书吏最起码应是秀才,但他那位同乡手段了得,硬是将他一介白身安排了进去。
  进去后,曹炎也是个有眼色的,很快便跟东宫詹事府那群老书吏们打得火热。其中一个叫曹广寿的,不光与曹炎是同姓,更是同乡,二人便以兄弟相称起来。
  这个曹广寿的舅父是东宫詹事府舍人刘充,在东宫资历很深,不久便被提拔成为詹事府的从六品司议郎。曹广寿自然水涨船高,做了司藏署的九品司藏丞。恰逢另一名司藏丞告老还乡,他便举荐了曹炎。
  曹炎上任后,便与曹广寿沆瀣一气。司藏署掌管东宫银钱往来和库藏财货的保存与管理,平日也代理东宫采买,是个大肥差。司藏署原先的主官是个老叟,第二年就因年迈辞官,曹广寿便升为司藏监。从此,司藏署便彻底成为二曹的私库,两人狼狈为奸,从中贪墨了不少银子。
  今年,曹广寿的舅父刘充被调任地方,曹广寿担心无人庇护,便与曹炎约定,干笔大买卖后,就从东宫辞官,去投奔刘充。
  于是,曹炎便按曹广寿所说,替他把司藏署中的一些年头较长、并不起眼却价值不菲的小物件卖往宫外,并替他运过几次东西,就存放在这座被京兆府盯上的院子里。
  而如何偷运出皇宫、运送的东西为何物以及买主如何联络,皆是曹广寿一手安排,曹炎只道一概不知。卖得的赃款,曹广寿与他八二分成。
  至于这次他为何在此,却是曹广寿突然安排他带了三百两的银子出京城,并嘱咐他必须全部花掉。唯一的条件便是——远离京畿、远离京兆府。
  曹炎将大部分的银子在毗邻京兆府的河西、河东两府花了,留下了五十两打算私藏起来。但他不敢全藏在自己家中,想到这座院子已许久不用,便打算藏在这里。却没想到突遇京兆府查案,他被抓个正着。但他却一口咬定,自己并不知晓这些银子是假官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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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铎自然没有全信,立刻命手下去将曹广寿抓来,并带人去抄了曹炎的家。从曹炎家中的菜窖里找到三十两假官银,又从他家中的土炕、夹墙等处搜出零零碎碎近百两银子,这其中真、假夹杂,私铸的假官银约占十之五六。且另有房契、地契及金银珠宝众多,折算下来,足有一百两之多。
  这可绝不是他所说的几笔小买卖便能赚到的。
  但去抓捕曹广寿的那方人马,却遇到些麻烦。
  就在半月前,曹广寿与东宫左春坊的中允刘胜文订了亲家,此时听闻京兆府前来抓他,便躲在准岳家府里不出门。
  中允为从五品,前去抓人的京兆府衙役们叫不开门,等到魏铎亲自赶去,曹广寿已从后院的狗洞里跑走了。可恨那刘胜文依旧不依不饶,说魏铎无凭无据便来他府上抓人,闹到了京兆尹第五铭面前。
  此时,能指认曹广寿的只有曹炎一人,第五铭不愿因这事与东宫结怨,便只能叫魏铎加紧审查,务必要从曹炎嘴里,再多套些线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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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铎按照从曹炎家中搜出来的那些房契、地契挨个去查,费了近半月功夫,当真在薄州——河东府辖内毗邻京兆府的一座院子里,搜到了印模、铁桶、床机等可以用来私铸官银的器具,同时,还找到了一张字迹模糊的地图。拿回来与曹炎和曹广寿的字迹做比较,发现这便是曹广寿的字。
  当下,魏铎立刻带人去刘胜文府上将曹广寿拿了回来。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曹广寿竟死在了京兆府的大牢里。
  刘胜文立刻将此事禀告了东宫左春坊的主官——左庶子裴文清,裴文清立刻上报东宫詹事许若谷。许若谷与太子有半师之谊,又是楚太傅的得意门生,这事,便自然被太子与楚太傅知晓了。
  而这边,第五铭身为京兆府尹,自然也将此事写成奏疏,在第二日朝会中上呈天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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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朝堂之上,便见双方各执一词。裴文清与许若谷斥责京兆府办案不利,未曾与东宫通报便擅自抓人,滥用苛刑牵扯出了人命。第五铭则怪东宫左春坊与詹事府枉顾刑典、阻拦办案、包庇罪犯,双方吵作一团。
  楚太傅突然出声,却并未就案件有甚说明,只说道,京兆府审案未知会福安县,且去河东府查访时也未与河东府交涉,有越权之嫌。
  他这一开口,许若谷也转了声,向天顺帝请罪,道他御下不利,请求责罚。
  他二人这番一唱一和,第五铭一句话没说,就已经在天顺帝心里被坐实了越权和失职。对此,第五铭心知肚明,却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天顺帝便下令,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务必要查清这些私铸官银的来源和流向,至于曹炎所说与曹广寿私卖东宫藏物之事、以及可能牵扯出的东宫其他问题,则交由太子去查。一件案子分作两件,足可见天顺帝对太子的庇护之心。
  但天顺帝如此行事,不光令京兆府上下寒心,也引得朝堂之上议论纷纷。东宫属官出了问题,虽然天顺帝下旨由太子去查,但太子必不可能亲自去查案,还得安排詹事府去做此事。如此一来,岂不成了自己查自己,又如何能保证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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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兆府听着魏铎等人讲起此事时,也都是愤愤不平。
  在他们看来,曹广寿本就嫌疑重大,如果一开始那东宫左春坊的中允刘胜文不包庇他,早早将人抓了来,一番审讯下来,早就有了结果,又何须复杂至此。且京兆府本就比河东府高出半级,即便是跨区查案,也是寻常,往日也不见那些官老爷们说什么越权,如今牵扯到他们自己头上,这些便都成了把柄和错处。
  听到这里,顾子湛也有些疑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曹广寿的死因是什么?”
  她刚一开口,便觉失言,果然便看到邢康在看她。忙退后一步,不再多说。
  邢康看过顾子湛一眼,便也看向魏铎,点头道:“确实,这个曹广寿是因何而死?”
  魏铎倒没在意顾子湛的插嘴,随意答道:“绝非用行致死,这点我京兆府问心无愧。那小子八成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刚带回来就昏死过去了,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口吐白沫,唤来医官一看,人早就死了。”
  邢康眉头微蹙,对他身边的那两位寺丞说道:“烦劳李寺丞带着傅司直去将此案的卷宗及相关证物与京兆府各位大人做移交,王寺丞与王司直带人去将那曹广寿的尸体及随身之物带回大理寺。”说罢,见二位寺丞带人走了,又转身看向魏铎,开口道:“还请魏参军领路,下官这便去将那曹炎带走。”又对顾子湛说道:“顾寺丞且随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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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铎与邢康等在外面,顾子湛便跟着衙役进入京兆府的牢房。
  京兆府的牢房在高墙之内,先是两排相互对着的低矮平房,每间约有三平米,里面挤着七八人。门窗很小且皆无遮挡,只有细密的生铁根根直立,墙厚有一米,铁栏杆有二指宽,中间的间隔约有一寸,内里污秽横流,臭气熏天。听衙役说,罪轻者方可居此。
  再往里走,依旧是矮房子,门窗却小了许多,顾子湛便知,这里关押的犯人罪刑当比先前见过的重一些。
  及至走到另几处房前,门窗皆无,屋檐下仅有一处半个巴掌大小的通风口,这便是死牢了。
  随着衙役们将牢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恶臭与血腥气夹杂,险些将顾子湛熏倒。
  待门被大敞开,顾子湛便看到里面有一人趴在地上,手脚四肢皆被铁链缠绕,铁索很长,牢牢钉在后面的墙壁上。
  一个衙役上前,抓起那人乱糟糟的头发,扯起他的脑袋看了一眼,便对外说道:“上枷锁,将人带走!”
  几个衙役便上前将人从地上拖起,上下都戴好枷锁,把人连拖带拽的拉了出来。
  站在阳光下,顾子湛看着面前有如一滩烂泥、满身血迹秽物的曹炎,只觉得这早春的暖阳与阴暗的牢房一比,竟是如此单薄,根本无法驱散这长年累月的阴湿与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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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炎惨败着一张脸,身子瘫软站不起来,却强撑着仰起头,看向顾子湛。
  他目光空洞,浑浊的眼睛盯了顾子湛许久,忽地咧开嘴,喃喃一句,“您,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