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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蝗蚁欲溃堤,凰涅始自西


  先一步返回京城的人,是邢康。
  自战乱开始后,  他便由九边骁骑卫护着,  与当初各自前来北境镇抚的官员一起,  留在了靠后些的平州城。
  自从听说有义军前来与大军同力抗敌之事后,他便总有些不安。这不安来的突然,他自己尚想不清楚,  直到天顺帝密旨传来,让他在北境打探有关紫微星君的流言。
  早在邢康还归附顾权的时候,他便听到过这种传闻。那时顾权言语隐晦,但倒是曾透露过,  天顺帝并非有紫微命数的天命帝王。邢康便曾怀疑,这所谓的紫微命数,应当与顾权有关。但如今顾权远在京城,又失了亲王之位,  大胜戎族这事上,  并没有他半点功劳,就算传出他才是天命之人的消息,  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猛然间,  邢康心中闪过一个人。这种想法立刻让他浑身发冷,  惊骇万分。这,  不应该啊!
  只是,当他终于知道顾子湛“死而复生”之后,这种惊骇,立刻令他整个人如遭雷击!但很快镇定下来的邢康立刻想到,  如果顾子湛真的没有死,且在北境立下大功,如今又传出这紫微星君的流言,那么,也许这便是他死里逃生的唯一出路。
  京城之中,可有一个人,比他更不愿见到已与紫微帝星扯上关系的顾子湛,活着回去。
  立刻,邢康不动声色捱到了夜深,利用手中那枚天顺帝没来得及收回的钦差令牌,连夜快马加鞭,赶向京城。
  顾子湛与太子也并没有忘记邢康,只是战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一个注定要被揭露出去承担罪责的小人,惩处他,也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然而,就是这个人,在他赶回京城后,竟惹出了一连串的风波。
  邢康对于天顺帝心思的把握,向来十分准确。其实,他邢康与顾子湛在江北那次的官场动荡中,究竟谁对谁错,于天顺帝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次的结果,是使顾权丢了亲王之位,权势亦大受打击。这次也是一样,顾子湛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又是怎么出现在了北境,天顺帝也不会在意,他在意的,是紫微星君的传说,到底与谁有关。
  还能有谁!邢康在心中冷冷想到,他要做的,就是要将顾子湛与这紫微帝星,彻底牢牢绑在一处!
  *
  虽然顾子湛就是紫微星君转世的传说愈演愈烈,但太子再不受干扰,待顾子湛与楚澜一如往常。廉适之与段勇也始终保持沉默,没有表示出任何不寻常之处。军中众人见此,也都安下心来,开始进行这场战事的收尾工作。
  各地原先的州县官员死伤许多,余下的尚有不少护送百姓逃去避难的,如今也陆陆续续归来。因着战火,北境之中百姓伤亡更加惨重,无分男女老幼,能活下来的,已不过原先的一半。原本就遭了天灾,又被戎族烧杀劫掠,百姓正急需朝廷安抚。
  如此一来,当地官员的人手便捉襟见肘起来。
  对此,太子下令,调集军中识字的军士去帮助地方官安抚和治理百姓。他这道指令一下,最符合要求的,竟是凰涅军与嘲风营中的士兵。毕竟,如今军户在大昭地位很低,许多军中士兵并不识字,也没什么其他手艺,便只能靠着军功一步步往上爬。不少从兵士中成长起来的将领,也是后来才认得字。这点,也更令文官看轻武人,觉得他们都只是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
  顾子湛早在打造凰涅军时,就派了李香君教她们认字、读兵书,后来栾楠与段武拿下了嘲风营,也开始培养士兵识文断字。是以如今,在认字这一点上,是凰涅军胜于嘲风营,而嘲风营又远胜大昭军中那些普通士兵。这样一来,如果按照太子的命令,就该由女兵充当主力,前去辅助地方官员安抚百姓。
  而这一点,又引起了争议。
  地方官员多是文官出身,本就对义军中这些女兵意见极大,认为是颠覆了阴阳伦常,乃大逆不道。因着女兵立下的赫赫战功,又见军队中没什么异议,他们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去管军中之事。但私下里,却没少因为这事,窃窃私语,甚至对廉适之也少不了说几句年老昏聩、奴颜媚上。如今眼见女兵就要出任地方,这可再忍耐不住,纷纷去找太子,要整肃纲常,不可乱了礼法。
  只是,他们却根本见不到太子。吵吵闹闹了几天,太子不堪其扰,发下东宫令,命女兵各领旗队,直接去了各州府衙门。许多地方官忿忿不平,连安抚灾民也抛去一边,扬言要上书朝廷,向天子状告皇太子不谙民生,武断妄决。谁曾想,顾子湛与太子,就等着他们这样闹。
  皇太子以天子仪仗出征,手执龙节尚方,原本就是皇帝的象征。他们不说上书天顺帝称赞太子抚军安民有方,反而因着些琐事就想要抹去太子的功劳,第一个不能容忍的,就是天顺帝自己。法不出二门,太子代表他的脸面,在此时战事还未平息时指摘太子,就是在打他的脸,就算是咬着牙,他也得把这场面撑起来。太子也毫不在意,三日之后,凡未领命安抚百姓者,皆就地罢黜,由其下属官员接任。这一番铁腕整治下来,就算有人心存不满,但畏惧于皇权,也不敢再说什么。
  于是,李香君亲自领队,去往各县安抚百姓、救济灾民。一队队英姿飒爽的女兵整齐从街道上走过,在北境这些百姓心中带起的波澜,不逊于状元游街。许多人家没了壮丁,仅留下寡母和幼女,见到这样的情景,更是极为震撼。
  *
  这一日,一些百姓正陆陆续续迁回云州城。
  太子与顾子湛立在城门上,看着百姓携家带口在凰涅军护卫下,正慢慢鱼贯而入城门,回到一片破败的故土。
  因着人数太多,人与人、人与车之间,难免会出现推挤。其中一户人家,年迈的祖父母颤颤巍巍,拉着两个年幼的女孩子,被人群挤得摇来晃去。两位老人手中各牵着一个孙女,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才四五岁,都还竖着总角,衣着破败,满眼倦色和麻木。
  他们身后,有几个年轻伙计推着独轮车,替一些较为富庶的人家拉运东西。见前面这一家四口走的慢,着急之下,便呵斥出声。老人忙拉着孙女让开,那几个伙计推着车便匆匆往前赶。结果这时,后面有个大一些的男孩儿,伸手便将那个老人最小的孙女向前一推,小女孩儿一个踉跄,便撞上了那堆满物什的独轮车。
  推车的伙计吓了一大跳,忙把车倒向一边,小女孩儿额角被擦破,立时便肿起了一片,好在那伙计躲的及时,才没受太重的伤。只是这下,那些车上的物什落了一地,车轮也歪了,看来是不能用了。
  那伙计见状,立刻便上前扯住那位祖父的衣领,连连叫骂,嚷嚷着要让他们赔偿。见微跟着顾子湛他们在城门上看的清楚,罪魁祸首分明是后面那个正躲藏在父母身后的小男孩儿!再看那小女孩儿额角还流着血,见微再忍不住,转身跃下城墙。
  太子见她身法干脆利落,不禁对顾子湛笑说道:“怎的你与游儿身边,尽是些了不起的姑娘家。”
  顾子湛倒不担心见微脾气火爆会将事情闹得更大,她知道今日值守城门的,正是刚从下面州县返回的李香君。有李香君在,见微不光不会添乱,反而这两人合力,总能将事情做的更好。听到太子这话,顾子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道:“大约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跟着澜儿时间长了,自然都会了不起。”
  太子抚掌,“你啊,我看你这眼里除了你家娘子,旁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又摇摇头,“对了阿澈,其实,我总不太清楚,为何你要许女子从军,又这般费心教她们习文识字?”
  顾子湛低头想了想,看向太子,郑重说道:“其实,阿兄,我想做的,远不止这些。”
  “我想要日后的大昭,有女子为兵为将,亦可有女子为官为相。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可有女子的身影。”
  太子挑眉,“为何?”
  顾子湛在这夏日中,迎着暖风而立。她面对太子,侃侃言道:“因为无论男女,本身便应当平等视之。世人皆道弱女子,可凰涅军中的女子,征战沙场、驱逐外侮,论军功胜过众多儿郎,且问问军中诸人,谁敢真说一个弱字呢?”
  “再者说,为官者多是进士出身,寒窗十年,学富五车。但若论学识,难道当真是女子天生比不过男儿吗?绝非如此,只不过是世间女子,多被束缚,无法读书上进,自然便被埋没。说起来,殿下当也清楚,澜儿的学问见识,便是状元,也未必能比过。”
  她见太子正皱眉沉思,想了想,又补上几句。“古语便有,君如舟,万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天子为万民之主,便当为万民做主。而这天下万民,绝非只有男子。贤明者,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断没有为着些仅思自身得失的狭隘小人,就舍弃珍宝,令明珠蒙尘。”
  “再者说来,我大昭门阀世家根深蒂固,许多寒门进士及第后,不思效忠天子,竟也去攀附那些世家大族,指望成就自身。对于这一点,除了开化礼教、拆门立户之外,广招女子出仕也可成为一记奇招。”
  “只有令他们彼此之间都心存芥蒂,为君者,才更好从中掌控。”
  果然,到这里,太子的眼中,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而顾子湛心中,却涌上了无尽的悲凉。开明仁善如太子者,也毕竟是从小读着经纶典籍、学着帝王术长大的。在这个时代里,她无法用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思维去说服别人,也只能借助这些对权势和人心的揣度,去引导出更深的揣度。
  但无论如何,当这一件事真正开始被推行,产生的结果,才是她真正想要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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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戎族传出奇多被忽然“死而复生”的大王子呼日都杀死的消息后,大昭的军队正式启程,班师回朝。
  距离太子代天子亲征已过去月余,如今已是五月下旬,夏天来了。
  然而,就在他们启程的两天后,忽然从京中传来了一道圣旨。
  宗室子顾澈,脱逃罪责、欺君罔上,着令速速将其押解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