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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雾天比山低,吹云似谁泣


  叛军占据地利,  将南资府与百益府之间的这道高山当做屏障,几次对战,大昭的军队都不曾攻上来。双方不曾近身交战,  伤亡倒都不算多。
  战事开始陷入胶着。虽然叛军这边的补给无法与大昭军队相提并论,  但短时间内,  依靠着易守难攻的地形,战争的态势一时也难以扭转。
  似乎是笃定叛军必然无法支撑太久,  强攻了几日后,大昭的军队在廉适之的带领下,  摆开阵仗,  打出了一副要与叛军持久对抗的姿态。甚至连每日的进攻,  也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下死力气。
  渐渐地,陈忠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找到元晦道长,陈忠开门见山道:“公主殿下,属下觉得,  大昭的那些人有意拖延,  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元晦道长微垂下头抖了抖拂尘,  笑说道:“等吧,  就让他们等吧。他们不等,  我也要等。”
  陈忠有些意外,“不知,  您要等到什么时候?再拖下去,时局对我方愈发不利啊!”
  元晦道长颔首,  “是啊,眼下这局势,对我们确实有些不利。”又忽然莞尔,  “所以,要等到对我们有利的时机到来啊。”
  又看向陈忠,眼中闪过隐约的厌烦,“陈将军先回去吧,稍安勿躁。我们两方力量悬殊,原本就不可能依靠战事取胜。就按我定下的计策,等到时机来临,昭国的朝廷定然会另有诏书发下。那时将顾权推出去,陈将军便也能全身而退,尽享荣华富贵。”
  陈忠心中有些犹豫,“公主,属下并非是为了荣华富贵,老奴一条烂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替皇爷报仇啊!”
  元晦道长面上已显出不耐,挥挥手,“我知道,你无需多言。好了,你先退下吧。”心中忍不住嗤笑,陈朝气数已尽,陈付又是自己把自己烧死的,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仇可报。她如今只需要再等等,等她的承无占据了紫微天命,这整个大昭,都将迎来另一番天地。
  陈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再多说,退了出去。
  当晚,山谷中的寒风吹得人脸生疼,元晦道长的营帐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当看到元虚道长那张满面尘霜的脸时,元晦道长心中早已尘封的伤口,又一次被扯动,痛意弥漫。
  她看向元虚道长,眼中满是讥讽,“怎么,枢哥哥终于想清楚了,要来帮我了吗?”
  元虚道长语气艰涩,“师妹,我来是想劝你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元晦道长猛地站起身,怒目而视,“袁枢!”她显然已气极,身后的木椅被摔翻在地,“咣当”一声,竟碎裂开来。
  元虚道长长长叹了口气,起身上前靠近元晦道长,试探着拉住了她的袍袖。“师妹,我们的承无,二十三年前就该离开了。天道有常,不该强留,也强留不得的啊。”
  “紫微帝星乃天下之主,我们学道之人守护天道,方是职责所在。如今子湛做了储君,顾桢气运已失,也活不了多久了。总归,他犯下的罪孽,就算今生还不完,来世也要受苦抵债,天道轮回,自有报应。”
  “我荒废大半生,现在也算看破了执念。师妹,我不忍你还囿于这执念中受苦,不如,放下吧。日后你我便寻一处僻静山林,再无外人打扰,相伴此生可好?”
  元晦道长定定看着他,当听元虚道长说到最后那句话时,不再年轻的面容上有片刻失神。她怔愣望向元虚道长,低喃重复道:“放下执念,与你,相伴此生?”
  忽然,她狠狠推开元虚道长,声音尖锐叫道:“袁枢,你好不要脸!当初,是你先同我说,要为师门报仇的!凭什么事到如今,又是你要我放下执念?”
  “我半生都为此而活,你三言两语就想做个好人,又凭什么?”话到最后,元晦道长已近乎癫狂,双眼通红。
  最后,她稍作平缓,一字一句说道:“你要不要报仇,那是你的事!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儿魂飞魄散!顾澈能有紫微天命,我的承无,一样可以拥有!你要是再来阻拦我,不要怪我不讲旧日情面!”
  元虚道长被她推开,身形渐渐有些佝偻,双肩下垂,低叹道:“璇妹,来不及了。”
  元晦道长大惊,随后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便向外奔去。
  元虚道长在她身后开口:“顾权,已经被人带走了。”
  元晦道长再忍不住,飞转过身来,手中拂尘剧烈颤抖几下,狠狠向元虚道长攻来!元虚道长只摆出守势,几息之间,胸口就被那拂尘扫到,立刻就渗出血来。他气息有些虚弱,“璇妹,你睁开眼看看吧!天象,已经变了!”
  北面的天空中,紫微垣中朱色纯正,再不见一点黑气。一团祥和的紫气缭绕在它的周围。
  山谷外,忽然杀声四起。刘木兰率领凰涅军做先锋,登着小路,带兵杀了上来。
  山脚下,廉适之策马立在前。他的身边,一个身着玄色铠甲的年轻人,正是顾子湛。
  *
  这一仗,毫无悬念的,大昭的军队,大获全胜。
  当已昏迷不醒的顾权被人带下来时,顾子湛看过一眼,就让已是东宫亲卫的嘲风营士兵,将人带了下去。此时的顾权身边,胡培等心腹已被元晦道长尽数杀死,只有一个当初的侧妃曲氏,还留在他的身边。
  元虚道长受伤不轻。顾子湛面对他时,心情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依了他的愿,分出一队兵勇,护送他返回了天枢山。
  陈忠带着些残兵败将,护着元晦道长向着山中逃去。顾子湛一面安排刘木兰带人去追击,另一面,发下告示,言明庶人顾权乃是被前朝余孽挟持,已死于乱军中。
  念在终究是父子一场,当朝太子令人将庶人顾权的遗物运回凤都,在皇陵之外,立了个衣冠薄冢。天顺帝也传下诏书,顾权嫡次子顾清远在京城,与其父作乱一事无关,封了镇国将军,以彰天子仁心。
  几日之后,刘木兰传回消息,生擒陈忠,余党尽数绞杀。元晦道长在他们围攻前,自尽身亡。
  顾子湛心情有些沉重。
  自她重新清醒后,脑海里涌入了许多的记忆。那个经历了许多次轮回的顾澈,将她经历过的每一世回忆,都留在了顾子湛的神识中。
  关于楚澜的身世,和她生母傅氏故去的真相,顾子湛也已经知晓。对于楚澜,她更加心疼,恨不得就此插翅,直飞回京城去陪她。
  然而大军回程的路上,又发生了一件事。
  顾权,死了。
  *
  同样满身狼狈的曲氏,用一把银簪,结束了顾权起起落落、罪孽深重的一生。
  看到跪在自己面前,披头散发有些癫狂的曲氏,顾子湛仔细打量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曲氏原本姣好的面容已经扭曲,她发泄般狂叫不止,又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到眼泪满面。
  顾子湛耐心地看着她。曲氏哭叫了许久,终于力竭,喘息着平静下来。她双眼空洞无神,却紧咬着唇,一句话不说。
  顾子湛语调平缓,又重复一遍,“你为什么要杀他?”
  曲氏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本姓曹。顾权,他害了我全家。”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曲氏是江北人士,因她自小样貌出众,被顾权在江北的手下盯上了,想要将她强抢去,养做娈婢。寻了个由头,将她全家下了狱。正赶上江北灾民有变,顾权那手下为了邀功,向顾权请了主意,将连带曹家在内的许多贫苦百姓杀害,充了人头。只有她和她的兄长,因着年纪小,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她的兄长被顾权一党安排着,入了东宫。再后来,顾权党羽以她的性命相要挟,让她的兄长去陷害东宫,最终,连死去的时候,都无声无息、毫不起眼。
  若不是偶然间听人说起,她也不会知道这些。但即便知道了,也依旧只能如蝼蚁般,苟且的活着。
  直到凭着刻意的讨好,她终于以曲烟的身份,进了豫王府。顾权对她毫不怜惜,她日日留在顾权身边曲意奉承,饱受□□,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用自己的手,了结仇人的性命。她连活着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去在乎死呢。
  顾子湛在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后,没再多说什么,让凰涅军将她带了下去。
  刘木兰有些为难,开口问道:“主上,这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顾子湛摇摇头,轻叹道:“随她去吧,若她寻死,救她三次便可。”万事有因才有果,每一个人也都有不同的选择,也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若是这三次机会都无法令她珍惜,那么,也只能尊重她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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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之后,赶在年节前,大军返回了京城。
  经过这一场平乱,顾子湛在民间的声望,又高涨了许多。
  天顺帝亲至朱雀门,迎顾子湛与大军凯旋。
  看着军容整肃的大军,看着被百姓夹道欢迎,朝气勃发的顾子湛,天顺帝眉间闪过疲惫。
  他是真的老了,也是真的有些累了。
  傍晚,在宫中举行了庆功宴,天顺帝早早退了席,去合坤宫逗弄满满。
  终是饮过三盏酒,天顺帝有些体力不支,仰靠在软塌上,侧身握着满满纤细的小手,笑呵呵地逗着她。
  皇后嗔他一眼,“你一身的酒气,别把满满熏着了。”
  天顺帝又摸了摸孩子的小手,才撑起身回她,“满满喜欢我呢,你可别皱眉,一脸子的皱纹,该把小满满吓着了。”说完还去逗满满,“是不是呀,我的小乖孙?”
  皇后好气又好笑,“我看你可是越老越回去了,可还要半点帝王的脸面?”
  天顺帝舍不得撒手,又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小婴孩嫩滑的脸颊,爷孙俩玩得不亦乐乎,百忙之中,天顺帝对着满满抽空答皇后的话。“爷爷不要脸面,爷爷有小满满就够了。瞧瞧你奶奶,她嫉妒满满跟爷爷好,哦呦,气的脸都绿了。”
  皇后被气笑,拍掉天顺帝的手,瞪他一眼,起身让宫女将奶娘找来。抱起小顾烺,交给奶娘去哄睡了。
  等四下人都走了,转过身来,才对天顺帝说道:“时辰不早了,陛下您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天顺帝抖抖花白的眉毛,“我不走了,这是朕的后宫,今儿朕就不走了。”
  皇后走上前,看了他几眼,忽然问道:“元郎,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还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儿,惹你心烦了?”老夫老妻几十年,天顺帝隐藏下来的那些疲倦,又哪里能逃过她的眼睛。
  天顺帝向后仰躺下来,听到皇后口中那许久不曾听到过的称呼,手遮上自己的眼睛。良久,吐出一口浊气,叹道:“是啊,我确实是有些累了。”
  又撑起身子看向皇后,试探问道:“你觉得,阿澈这孩子,怎么样?”
  皇后在他身边坐下,二人的手,极为自然的握住。露出一抹浅笑,对天顺帝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若是累了,不如,就安心休息休息,含饴弄孙。咱们也该是时候,享享天伦之乐了。阿澈这孩子,经历了这一场大病,我看着,也是愈发稳重了。”
  两人静静对视着,良久,天顺帝有些寂寥的笑了。他拍了拍皇后的手。
  “是啊,还是你比我通透。”
  *
  庆功宴直至深夜,众人皆已酩酊大醉,才终于散去。
  顾子湛喝的不算多,又悄悄用内力逼去不少酒气,头脑倒还算清明。
  在向着东宫而去的路上,她脚步有些急,身后一众内侍宫女跟的气喘吁吁。
  刚到东宫院墙外,远远的,顾子湛便看到了那正等在廊下的佳人。
  三步并作两步,顾子湛跃步上前,一把将楚澜紧紧揽进了怀中。
  楚澜只觉得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有人低低在她耳边喟叹。
  “澜儿,我好想你。”
  楚澜眼眶蓦地一热,竟有种一别经年的感觉,萦绕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