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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春花满正开,潮水带星来


  天顺帝这封圣旨,  开头用的是“制曰”而非“诏曰”。这二者的区别在于,“诏曰”是由皇帝下旨,使中书重臣草拟发布,  而“制曰”,  则是皇帝亲自手书,  形成诏书。
  虽然这两者在效力上来说并未差别,但自古便有天子圣意不可轻现的传统,  故而大多数圣旨,都是以“诏曰”开头,  体现的是皇帝与重臣一致的意思。这次天顺帝故意绕过中书,  亲自写成圣旨,  体现了他对这封圣旨背后涵义的重视,更表露出他势在必行的决心。
  顾子湛明白,天顺帝这一回,是特意将他自己放在了前面,去抵挡一切由此引发的争议和不满。
  这是天顺帝对她决心保护顾烺的支持,  也是身体力行在替她扫平阻碍。
  即便天顺帝真正在意的不是她,  但这份维护,  还是令顾子湛的心中,  涌上无尽的感激。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  原本一直表现出对她支持的福王,在她领着众人赞同天顺帝的旨意后,  竟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公开表示了反对。
  福王在朝堂素有贤名,  威望很高。因着他的态度,那些本就对天顺帝这道诏书心怀不满的大臣,立刻蜂拥而上。言语越来越激烈,  除去那些文绉绉的辞藻,几乎是在明着指出天顺帝这封诏书有悖人伦、倒行逆施。一时之间,场面便有些难堪。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此乃乱命!臣等无法领命!”
  顾子湛眉头紧皱,便要起身驳斥。
  天顺帝用眼神制止住她,冰冷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顿在福王身上。
  福王方才反对时便已站起身,他的身后,近半数朝臣都站了起来。
  天顺帝微微扬眉,开口道:“福王叔这般,是要抗旨不成?”
  福王的圆脸上再无笑意,定定看向天顺帝,缓声说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若一意孤行,恐会令天子声名受损。老臣无法视若无睹,还请陛下听取谏言,固守礼法,遵从圣人之道。”
  天顺帝哂笑一声,“圣人之道?君为臣纲,是不是圣人之道?朕若是固守礼法,那王叔这般违逆皇命,又算什么?”
  福王毫不畏惧,朗声道:“为臣者,当有犯颜直上之胆气,若是一味曲意奉承,岂非奸佞?老臣自认不是奸佞,不过是在尽臣下的本分罢了。”
  顾子湛也站起身,迎向福王说道:“叔祖此言差矣。若只看圣人经典,而不与我朝实际相结合,只怕会过分迂腐,反而画地为牢。圣人推崇周礼,其所在之时,非王侯大族不可为官,若是照搬,只怕这大殿之上的许多人,都得将官身除去。可见圣人之语,亦当择其精华而去其糟粕。”
  她稍稍停顿,又继续道:“圣人亦曾言,有教无类。孤以为,圣上下此诏书,便是依照了这点。足可见,圣上之英明。”
  福王脸色一僵,但显然并不打算让步。目光有些沉,看向顾子湛说道:“为国储二,当端方肃然。巧言令色,绝不可取。”
  顾子湛被他气笑,刚要再开口,就听天顺帝猛然喝道:“够了!”
  他厉声道:“福王当殿顶撞,此乃大忌!此风若是不除,天子威严何在!”
  天顺帝这语气中的怒意令所有人为之震颤,一时再无人敢开口。
  天顺帝站起身,目光中含着肃杀,冷声道:“福王忝居亲王之位,却几次三番顶撞于朕,又对储君不敬。你心里眼里,可还将朕当做天子?”
  看向李若愚,天顺帝喝道:“即刻替朕拟旨,去福王亲王宝珠,罚俸三年,给朕回家去闭门思过!”
  又看向各个噤若寒蝉的官员,“在朕的朝廷里拿着俸禄,便该当识时务!为臣者,当替上分忧,而不是给朕添堵!哪个不愿干的,便趁早自己将官袍脱了,朕绝不勉强!”
  殿内不少人心中都生出怨忿,这是什么话?难道天顺帝刚消停一阵,便又要开始乾纲独断,听不进半点劝谏了吗?
  这时,楚太傅缓缓开口:“陛下息怒。”
  天顺帝鼻中冷哼一声,再没了耐心。喝道:“退朝!”
  随后狠甩袍袖,大步离开了。
  *
  开朝第一日发生的这场争论,很快便在京城中流传开来。
  一些往年落第的学子留在京城,原本听到今岁要开恩科的旨意都有些欢喜,但随后得知这次恩科竟允许女子参试,许多便都义愤填膺起来。
  而这种情形,很快也波及了大昭其他的府州。
  在反对派官员们的煽动下,一些大族的读书人串联在一起,将这次的恩科蔑称为“女科”,表示绝不会参试。他们信心满满,若是男人们都不参考,敢来考试的女人又能有小猫几只?到时候这场恩科连个能识字的人都选不出来,倒要看看那些给天子出这样馊主意的小人们,该要如何收场。
  但他们终归还是低估了人性。
  当四大书院站出来公开表示要组织学子参加此次恩科之后,一些久试不第的书生便也转了风向——若是此次当真参试的人少,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的机会更大了吗?
  而有这种心思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另外,不少家境贫寒的学子,难得能多一次机会,早一日鱼跃龙门,又哪里愿意陪着那些何不食肉糜的少爷们白白将时光荒废?
  一盘散沙,才是人心的常态。顿时,读书人之中,分歧已越来越大。
  更令那些反对者没有想到的是,在闭门思过了十天之后,福王给天顺帝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请罪折子。他表示是自己愚昧迂腐,仗着年纪大且身为宗亲,就在这种国家大事上失了分寸,忘记了为臣的本分。愿意捐出五十万两白银,来资助今年参加科考的贫苦女学子们。
  立刻,他从一个带头反对的人,变成了这道诏书的拥蹙者。
  有一场轩然大波骤然而来。那些反对者只觉得自己的脸,被福王这一举动,打的生疼。
  一些心思活络的,也渐渐意识到,也许福王这一举动,事先便是与天顺帝商量好的。叔侄俩联合,给他们来了一记釜底抽薪。
  顾子湛也这般认为。天顺帝这一次应是联合着福王,又给她上了一课帝王心术。
  只是她却不曾想到,福王这一番前后不一的反复举动,并非出自天顺帝的授意。他会这样做,全是因他自己的考量和算计。
  *
  这一年科考选士的登记,便在这样的风波下,低调开始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今年决意参加恩科的人,竟比往年多了一倍还多!
  科举毕竟是大昭那些出身寒门的学子们,唯一的向上之路。朝堂上反对的官员们,他们作为过来人,作为已从这机会中脱身而出的受益者,可以对这样的机会毫不在意的说舍弃就舍弃,无非就是因为事不关己。自然,这样的结果,便不曾被他们预料。
  所以,朝堂上的议论声,又慢慢变为对当今读书人身无傲骨的痛心疾首。
  对此,顾子湛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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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纷扰扰持续了快一个月,很快,仲春二月便到来了。
  这次是头一年允许女子参试,到底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真正报名的女子并不算多。其中门阀大族中,除了与顾子湛或楚太傅亲近的外,几乎没有人家的女眷报考。
  但与此正好相反的是,商贾富户们,对这一诏令,表现除了极大的热情。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向天子与储君表忠心,并走到人前的机会。
  总而言之,诏书正式发布后,大昭上下,女子进学的风气骤然自平地起,成为了新的风潮。
  二月十二日,京兆府下辖的寿康县衙中,迎来了县试的第一场,正场。
  前一日正好是惊蛰,下了一天的雨,如今雨虽然停了,但路上湿滑,满是水汽。万物初生,经历寒冬的松柏,一身萧索的墨绿,此时也染上些鲜活、
  寿康县的县令赵思正站在县衙外的廊桥下,远远看着考生依次通过检查和搜身,走进县衙的考场。在他的身边,有个一身墨绿暗飞鱼纹窄袖锦棉长袍的公子,正面含笑意的看着这些男女夹杂的考生。
  京兆府毕竟是首善之区,当初天顺帝盛怒之下将第五铭免了官职,后来顾子湛入住东宫,便想要去将他请回来。第五铭没有答应,但最终还是给她推荐了一个人,便正是这寿康县的县令赵思。
  顾子湛看着那些尚显稚嫩的面孔,问赵思道:“赵县令对于今岁这些女孩子参试,有什么想法?”
  赵思答道:“下官没有想法,一视同仁便可。”想了想又道:“县中的官学,校舍这些臣已派人扩建与修葺完毕,县试过后,便正式招收女童入学。”
  顾子湛满意,笑了笑,“赵县令思虑稳妥,慎行善断。你们兄弟二人,皆是谨慎能干的,孤十分放心。”又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孤便不打扰赵县令做事,告辞了。”今日是她同楚澜的结婚纪念日,早恨不得飞回去缠腻在一起了。
  赵思恭恭敬敬将顾子湛送走,便向着寿康县县衙走去。今年因着多了女考生,搜身这一块,便交由各地的凰涅军负责。女兵们各个神情庄肃,女考生们各个稚气却不失认真,令赵思不自觉侧目。多年不曾变过的县试,这一回仿佛被增添上了令人振奋的亮色。
  他自幼被抱养至一户无子的赵姓人家,后来那对夫妇又生下一个儿子,便是如今的吏部尚书赵勤。二人是兄弟,如今又都被顾子湛信赖和倚重,也是难得。
  三日之后,寿康县的县试结果张榜公布。
  本次寿康县参试学子共九百八十七人,最终通过县试可参加下一级府试的,共有一百九十七人。这其中,有六十九名是女子。而这一回的第一名“案首”,也是一位名唤何采苓的刚满十三岁的女孩子。她的才学,绝可赞一声神童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顾子湛在寝屋里激动的来回踱步。
  楚澜心中也是欢喜,见顾子湛这副样子,又觉得颇为好笑。
  将人拉住,顾子湛还诧异,“阿澜你拉我做什么?”
  楚澜忍住想要赏她白眼的冲动,说道:“让你站稳些。下面的消息都传回来了,我怕我告诉你之后,你跌跌撞撞吓到满满。”
  顾子湛向正在摇床上睡的像小猪一样的女儿,觉得楚澜在挖苦她。
  摆出一张苦脸,示意楚澜开口。
  楚澜浅笑,取出信来开始念。
  “大昭县试涉及一千六百一十三县,其中七成有女子参试。通过县试人数中,女子约占一成九。更有四百六十七县中,案首为女子。”
  顾子湛大喜。她在脑子里算了算,在有女子参试的县中,女子为案首的,竟占了四成!这太出乎她的预料了!
  似乎是在昭示着新时代的到来,今年大昭各个地方的气候都十分平稳。随着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绿意铺满天地,一派生机勃勃。
  就开始不怎么搭理朝政的天顺帝,在三月初,又下了一道圣旨。
  这一回,这圣旨的内容,令顾子湛也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