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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初棠抬眸看了一眼萧晏后,一直悬而未落的眼泪终于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一颗接着一颗凄美地从她脸颊上滑落。

        叶初棠不做无用落泪的事,她的哭都讲究技巧。这会儿在萧晏面前,不必用力过猛,掉几滴泪,哭出凄楚的美感,惹得他心软同情就行了。

        萧晏轻笑中似有嘲讽,“你会心疼?”

        “陛下非我,怎知我不会心疼?”叶初棠也把萧晏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还给他。

        哭这一招果然卓有成效,萧晏虽然还在盛怒中,但萧晏从刚刚开始看她的眼神不像之前那么冷漠无情了,至少熄了十之二三的火气。

        叶初棠微微抿了一下嘴,用倔强而澄澈的目光看着他:“陛下大可以将我的心剖出来看看,我到底疼不疼。”

        萧晏瞪一眼叶初棠。

        这眼瞪的虽然带怒气,但却明显袒露出了情感。

        很好,到目前为止,他至少熄了十之三四的火气了。

        怒火能消解,问题就不大,至少比她想象中的被揭穿的场面容易很多了。

        接下来还有更大的一关要过,他皇帝的身份直白地亮在她面前了,她若不想做皇后,又该怎么自保去解释。再有,在欺骗的前提下,之前他们的种种相处都会以新的角度被挖出来,被重新审视和质疑。

        “寡人当年之所以瞒你身份,原因有三:始出于防备,未敢道明;不想牵连于你;怕你知悉情况后因各种缘故疏远我。”

        这其中的各种缘故,包括萧晏所猜测担忧的各种可能性。比如他的身份会给叶初棠带来麻烦,她本人或许不介意,身边人会加以阻拦。比如,她不再把他当成普通的少年来使唤,开始敬他如皇子一般。比如,她知道他们注定殊途殊归,决定只舍钱财或遣人照顾他,不会再见他了……

        叶初棠是他那时拥有的唯一可以抓住的光,他太怕失去了,任何一种可能性他都无法担负。

        “至于后来,则因为顾及你的安危。”

        “陛下再次与我见面时,也未直接明说。”

        “有些事难以启齿久了,便成了习惯,时间越久,越难开口。”

        其实他当时还有别的顾虑,萧晏未全说。

        “我知陛下身份一事,跟熙春无关。我见府中有陌生脸出现,心中本就纳闷,后来听管家解释说新换了一批小厮,也并未深究。

        四天前,我去花园采花时,听人窃窃私语提及陛下,说到瞒我,又说府中来了侍卫,我才恍然明白过来,逼问了熙春。

        没有及时跟陛下坦白的原因有二:一气陛下瞒我九年;二既然陛下有心继续瞒我,我又何必拆穿。”

        叶初棠思来想去,保险起见,她不能将所有实话道出,冒险把将熙春牵涉进来。四天前的时间刚刚好,如果再往前推的话,很多事都不好解释了,更容易被质疑,比如桃林做饭说不孕一事,还有玄天观的吵架,都能显出她的心机算计。倘若承认时间在此之前,萧晏势必不会再信她任何一句话了。

        萧晏显然是一位会迁怒的君王,否则他不会因为一声“凌哥”而拿了她身边那么多人。

        “四天前,也就是说你不孕一事属实。”萧晏道。

        叶初棠立刻垂眸,偏过头去,似乎不愿或者羞于面对萧晏。

        “我非他意。”萧晏立刻道。

        叶初棠还是只把后脑勺对着萧晏,她抬手做擦眼睛的动作,哑着嗓子道:“你不必解释,你是一国之君——”

        显然,她的原因还有第三条:不愿承受非议做皇后。

        “早说过,我不在乎这些。”看着叶初棠萧瑟单薄的背影,萧晏几度忍下了想抱她的冲动,终还是将将双手背在身后。

        叶初棠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了,因为从刚才开始萧晏终于对她自称‘我’,而不是‘寡人’了,这预示着她仍然是他的特例。

        同样察觉到这一点的还有秦路,他已经非常有眼力见儿地拉起熙春,悄然退到屋外,并将门关好。

        熙春前一刻还觉得自己半脚悬空在悬崖边,风一吹她就能坠下万丈深渊,连同她的祖宗十八代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下一刻她居然被秦路拉出门外,安全无虞了,说实话她有点懵。

        秦路对熙春意味深长地笑:“熙春娘子可是找了一位好主人,日后跟定她,必有泼天富贵。”

        “我不懂这些,只知女郎救了我的命,我的命便是女郎的。”

        秦路审视两眼熙春,又笑:“听你这番话,洒家更佩服叶娘子了。”

        “何故?”

        “驭人之术,以力驭人为下,以德服人为中,驭人之心为上,你家女郎是高手中的高手。日后洒家要靠你家女郎多多照拂了!”

        秦路是萧晏身边的亲信,君王处置的很多政事,包括机密要务,都由他来代传跑腿。秦路之所以能在多疑的君王身边长久立足,自有他的生存之道。一直以来巴结他的权贵不计其数,秦路对谁都笑脸迎人,但对谁都保持距离,从轻易对任何人松口表示亲近,叶初棠除了皇帝之外的第一人。

        如今他这话无异于在告诉熙春,今后他在皇帝面前,绝对不会干落井下石叶初棠之事,甚至有机会的时候还会帮叶初棠说好话。

        熙春跟在叶初棠身边许久,虽比不了秦路那般有见识,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还能领悟到,加之刚才多亏有秦路在旁边用眼神提点她。

        熙春连忙跟秦路行礼道谢,表示她一定会将他的意思转达给女郎。

        “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熙春万般担忧地朝紧闭的屋门望去。

        秦路哈哈笑了两声,让她不必担忧,肯定没事。

        凭他对皇帝陛下脾性的了解,如今这般就是没什么大事儿了,否则他刚才也不会揪着熙春退出来。

        想想皇帝陛下刚来的时候什么样?暴风雨前的宁静,将要崩裂的泰山,这才过去多久,情势翻天逆转。

        满朝文武各显其通折腾三天三夜,都没有叶娘子一句话好用。所以说,叶娘子真不是一般人。这天下大概只有她一人能治住皇帝陛下那喜怒无常又时常疯癫暴戾的脾气了。

        “咱们是仆,按理说是该随主人的意思办事。但有时候呢,咱们也该有自己的主意,稍微劝着点他们。你说是吧?”秦路话里有话地点了一下熙春。

        熙春略有点不太明白秦路这话的意思,她知道秦路这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不可能在深说了,就先点点头应承,等回头自己慢慢琢磨去。

        屋内,萧晏和叶初棠两人安静了良久。

        叶初棠保持着背对萧晏的姿势,低头时不时地用袖子擦擦眼角,什么话都没说。

        萧晏自之前那句后也始终没说话。

        叶初棠沉得住气,这种时候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她不比萧晏有高超的帝王身份,自带强悍地优势,所以这个当口一定不能由她来先开口。

        半晌之后,萧晏的声音明显带着疲累。

        “寡人只是想知道,你到底骗了寡人多少。”

        “我也想知道,陛下信我多少。若不信,何苦纠缠不清,何苦犹豫不决,何苦——”

        萧晏本已经恢复如常的眼色,再度渐渐转冷。

        “如此折磨自己?这两日你清减了好多。”叶初棠说完这话,把头低得更深。

        萧晏终于再忍不住了,双手搭在叶初棠的肩上,将她的身体扭转过来,迫使她正面对着自己。叶初棠还是深垂着脑袋,把脑壳对着萧晏。

        萧晏用手抬起叶初棠的脸,用大拇指利落地擦掉了她脸上正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随即他就松开手,转眸移开了目光,目无焦距地看向别处,发出了一记像是嗤笑又像是在叹息的声音。

        一双温热的手抚在了萧晏的脸上,轻轻柔柔,指腹似毛茸茸的笔尖一般,在他脸上细致地描绘刻画。

        “真的瘦了好多,你这两日是不是都没吃饭?我昨日喂你的羊肉丸子你吃了之后,胃一定不舒服吧?怪我昨日身处喧嚣中,被热闹分了神,太粗心,没多关心你。”叶初棠温言软语,挂着满脸愧疚之色,看起来非常后悔和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