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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郎君,  等等小的,这正下雨,您被淋着可怎么办!”

        少年却充耳不闻,  一直走到小巷最里面的一座宅子门前才停下,随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嘴角僵硬的勾了勾,  挂上一丝勉强的笑意,才伸手推开了门。

        进了门,穿过庭中院子,少年直接走向了一间卧房。

        “娘,我抓药回来了,  刚刚我问了慈善堂的大夫,  您如今熬过冬天,  身子有些起色,  只要再吃几服药,说不定夏日里就能起来了。”少年掀开门帘,  笑着走进去。

        屋里,靠窗的睡榻上,一个女子斜倚在靠枕上,  看着窗外朦胧的细雨。

        只是单单望见一个侧影,  就可以女子无论身段还是样貌,都堪称世间绝色。

        少年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反而快步上前,  关上窗户,  抱怨道:“娘,  这春日里雨天的风最是湿冷,  您怎么开着窗对着吹,又冻病了怎么办?”

        关完窗,少年回过身,走到榻前,替他娘,林情儿掖了掖被子,然后笑着说,“娘,我把药给小安,让他去熬药。”

        正要转身,却听到女子轻声说,“风儿,不用了,不中用了。”

        少年浑身一僵,转过头,就看到他娘一双美目正注视着他,里面是清醒的了然。

        林情儿苍白地笑了下,“风儿,娘的身体自己清楚。”

        林风刚刚在门外强装的无事瞬间土崩瓦解,红了眼,“娘……”

        “傻孩子,哭什么,”林情儿居然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把林风拉着坐在床边,还伸手给儿子擦了擦眼泪,“生老病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人总得有这么一遭。”

        话虽如此,可谁又能接受,林风强忍泪水,低着头。

        林情儿看着儿子的样子,突然笑了,“你这孩子,做这个样子干什么,你娘我这一辈也算是命途多舛,五岁因战乱和双亲离散,六岁被卖入教坊,八岁长开了被老鸨相中,从此天天学那些卖笑手段,就等及笄后成为坊里花魁,做她手中一棵摇钱树,然后和别的花魁一样,风光几年,最终色衰而驰,成为坊里后井中一缕冤魂,那时娘的命运,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可娘生来性子狠,不认命,敢在最红的时候偷偷怀孩子,敢在老鸨带人来时在人最多的花街上跳楼,最终娘挣出一条命,自赎自身,换来下半辈子安稳度日,换来你这个儿子尽孝床前,风儿,你哭什么,你该笑,娘这一辈子,生得卑贱,走得却安详,这天底下,有几个花魁有你娘这么好命!”

        林风突然伸手抹了把眼泪,抬起头,坚定地说,“娘,儿子明白了,儿子已经长大了,您放心。”

        林情儿欣慰地点点头,“我儿已经十六了,你自幼聪慧老成,娘相信就算娘不在,你能生活得很好。”

        说到这,林情儿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递给儿子。

        林风接过,打开,里面有两层,上面一层,是几块金锭和银锭,下面一层,居然是几块形状各异的玉佩。

        “这上面一层,是我多年攒下的体己,如今给你,你往后手头也好宽松些,而这下面……”林情儿拿起里面的玉佩,一块块在手中摆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其中一块,是你亲生父亲的。”

        林风一愣,他亲爹的?他那个逛青楼让他娘胚珠暗结,却从没出现的爹的。

        林风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没什么好感,不过本着好奇,还是随口问了一句:“哪一块?”

        谁想他娘却轻松地说:“娘怎么知道是哪块!”

        林风:……

        林风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娘。

        林情儿坦然地看着儿子,“娘那一月接客七人,每人都要了一块玉佩,后来就怀了你,按日子只能推算到那个月,娘又怎么知道和哪个怀的。”

        林风绝倒,他娘一如既往的彪悍。

        “那娘你现在拿出这些玉佩?”

        林情儿往后面的靠枕一倚,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风儿,你知道娘当初为什么怀上你么?”

        “呃,不是意外怀上的么?您舍不得打……”林风想到这些年听到的传言,他娘当年是江南顶红的花魁,当初那事也算闹得挺大的,不知有多少人说他娘脑子不清楚,不知被哪个浪荡子骗了身骗了心,怀了孩子还不舍得打,最终身价一落千丈。

        林情儿嗤笑一声,“教坊的姑娘从开始接客,就一月一碗红汤,开始是避孕,喝得久了就绝孕,哪有什么意外。”

        林风瞪大眼睛。

        林情儿目光看着窗户上的油纸,似回忆似自语,“我从小在教坊长大,知道里面姑娘最终的下场,我知道,只有从里面逃出来,我才能逃过那样的命运,可逃,哪有那么简单,我是花魁,是坊里的摇钱树,身价高得整个江南都没几个人能赎得起,我想自赎出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自己身价大跌,而怀个孩子,是最好的法子。”

        林情儿转过头,看着儿子,“风儿,你可曾怨恨过娘,让你生于妓人之子。”

        林风握住林情人的手,摇摇头,“娘,你知道儿子素来不在意这些的。”

        林情儿又欣慰又心疼地看了眼儿子,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七块玉佩,“可是,娘却在意。不过好在,娘当初做这事时,留了个心眼。当初娘偷偷停药后,就仗着自己是花魁,特地在接客时挑剔了一些,那一个月接的七位,都是出身显贵的翩翩公子。”

        林风眨眨眼,看着他娘手中的七块玉佩,他娘不会想让他认祖归宗吧?

        林风顿时一阵头大。

        林情儿看着林风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摇摇头,“娘在教坊那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清这天下的男人,这男人,在教坊里海誓山盟,那都是假的,他们心里,压根看不起青楼女子,更看不上青楼女子生的孩子,青楼女子要真信了他们嘴,让孩子登门认祖归宗,那只能自取其辱,所以风儿,娘这辈子不会让你去认祖归宗,更不屑死后进那些狗屁世家大族的祖坟。”

        林风听了,简直想给他娘鼓掌,他娘这辈子,活得清醒。

        “那娘你给我这些玉佩干什么?”林风不解。

        林情儿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风儿,这些年,你会读书,会武功,会做账,娘都看在眼里,可因为你户籍随了娘,入了贱籍,无论是科举,武举,甚至到衙门做个书吏,都不成,如今眼瞅着你大了,再不改户籍就要耽搁你了,所以娘把这玉佩给你,你偷偷去找你亲爹,让他看在亲生血脉的份上,在你户籍上改一下,把贱籍改为平民,想必以他的身份官位,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林情儿又从枕头下拿出七个信封,递给他。

        林风拿起一看,七封信都是用市面上顶好的熏香信笺,上面是娟秀的小楷,写着“郎君亲启”,林风打开,里面是一首凄婉的怨郎赋。

        林风抬起头,佩服地看着他娘。

        十七年前春风一度,胚珠暗结,十七年后找上门,不要负责,不要认祖归宗,不破坏对方家庭,只要暗中帮忙改个户籍,这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也给他办了吧,再加上这首怨郎赋,说不定对方良心一痛,还能照拂他一二。

        他娘不愧是能从教坊活着走出来的女人。

        皇后放开林风,扑到皇帝怀里,“大郎,我们的审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皇帝抚着老妻的背,看向王淑妃。

        王淑妃忙小声说:“刚刚娘娘见了风小郎君,问了年龄,风小郎君说刚十七,娘娘就想到了大殿下。”

        皇帝叹了一口气,审儿当年,也是才过十七的生辰,难怪了。

        皇帝拍拍老妻,一时间也伤感起来。

        大概是有了丈夫的安慰,皇后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王淑妃忙手疾眼快接过旁边宫女手中的帕子,递给皇后。

        皇后擦了把脸,这才缓了过来,只是神色还是厌厌的。

        皇帝握着皇后的手,安慰道:“咱们还有永宁,茵娘,你要撑住啊!”

        皇后想到女儿,这才仿佛活过来,抬起头,正巧看着旁边的林风,对皇帝随口感慨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模样竟和审儿当年有几分神似,尤其这身白衣,看到他仿佛看到我的审儿。”

        皇帝一愣,转头看着林风。

        旁边冯相突然开口,“娘娘,这是犬子,犬子无状,不小心惊扰了娘娘,还请恕罪。”

        皇帝本来正看着林风,心道皇后这么一说,仔细看看,还真有点隐约像审儿的模样,难怪他之前看这孩子有点面善。

        不过皇帝也没多想,十六七岁的小子,不都这个样么,再加上冯相一打岔,皇帝就回过头来笑着对冯相说:“不碍事,皇后看到风儿这年纪,难免想起审儿,不是这孩子的错,对了,冯相,你这孩子,打算怎么安置?”

        “这事臣已经和夫人说了,等会臣领他回去。”

        皇帝笑道:“你这么多年也没个妾室,本以为你夫人……想不到也是贤惠的,既然你安排好了,那朕也就不操心了。”

        冯相拱手,“让陛下费心了。”

        皇帝看着皇后有些精神不济,就说:“本来孔循今儿来,朕打算让厚儿和他媳妇一起来聚聚的,不过皇后今日精神不好,改日子吧。”

        冯相和孔循一家会意,行礼告退。

        ……

        马车上,林风偷偷看了看旁边的冯相。

        这位也是双眼皮,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亲爹?

        如果是,这位可是一国宰相,搁在上辈子,就是国家总理啊!

        想到这,林风心一抖。

        难道黑雾非要他找亲爹,原因在这?

        林风偷偷看冯相时,冯相就察觉到了,看到林风一抖,冯相伸出手,摸了摸林风的衣服,温和地说:“这才刚入秋,觉得冷了?”

        “没有,没有。”林风忙摇摇头,随口找了个理由,“只是刚才在宫里有些紧张,都怪我,不小心引得皇后娘娘伤心。”

        冯相摸摸林风的头,“没事,不是你的错,皇后娘娘只是想起了大殿下。”

        “大殿下?”

        “就是先帝的养子,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长子。”

        “先帝的养子?”林风很诧异,不是皇帝的嫡长子么,怎么还是先帝的养子,甚至介绍时还放在人家亲爹亲妈前面。

        “先帝当年打天下时,很年轻,才二十二岁,开始时没有儿子,就想养个侄子当儿子,就看上了他大哥,也就是当今皇帝的长子,那孩子打小聪明伶俐,长得又和先帝有几分像,先帝喜欢得紧,就经常抱回去养,后来先帝虽然有了儿子,对那孩子喜爱也不减,登基后更是想认成自己儿子,只是陛下当初虽然只是节度使,可就这一个嫡子,当然死活不肯,不过后来先帝还是给记在了自己名下,甚至偷偷给改了名字,把当今陛下气得跳脚。”冯相想起这桩往事,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