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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军舰房间内的灯每晚准时熄灭,又在早晨自动亮起。
  这是灯起灯灭的第三天,距离和金发少年说话已经过去了三天,在此期间只有定点的饭菜和他一个人。
  或许金发少年距离他很近吧,门外是一个微型的客厅,夜晚他常常听到少年回来的脚步,他就着手上的水珠,在浴室玻璃上仿佛模拟过千百次那样,行云流水写下“羌”这个字。
  睁开眼从茫然无措到恐慌,顺着烈阳下的颓败缓缓行走的理由得到了答案,他思考着灰色房间内男生和那对男女张开怀抱死命相拥的姿势,思考那是什么样的力道。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那个人,消瘦到双颊往里凹陷,皮肤白到和墙混为一体,眼睛下面透着青色的血管,整个人在浴室热热的水雾中缥缈起来。
  他张开最大的怀抱一点一点收拢抱住虚无。
  三个夜晚里他想过跑出去问那个金发少年,你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他长长驻足在门口,不敢推开,是畏惧少年从头到脚的冷淡,也是灰色房间内上铺少年哽咽的一锤让他心惊,他害怕问出一个既定的结局,就像他醒来第一天看着在废墟上挖不出死者的人们,撕下衣服当做标记,他畏惧那样的场景,所以对他们隔着距离。
  我明天还没有睁开眼之前你们会拥抱我亲吻我吗?
  他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的姿态,冲着镜子眨了一下眼,酸涩到了鼻腔。
  红色斗篷已经晒干恢复了鲜艳的色泽,他枕在斗篷上,看着有人推开了门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带走了剩下的食物。
  他一定觉得我非常奇怪,觉得我就像要饿死自己。
  仅仅动了三口的饭菜,并拿走了一个橘子。
  浓汤和肉块就如同那天的蛋糕一样,火辣辣烧着他的食道,他搜寻着空荡荡的大脑在想,我以前究竟是吃什么食物维持生命的,记忆如同强行清零的数据库,仿佛几天前睁开眼的那一刹才是他生命的第一天。
  门外干净利落的脚步声响起。
  这个人今天回来的真早。
  他的身体往下一滑进入被子里,把头埋进被子沉沉地睡去。
  门外人的动作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远,过了很久很久,他在一片黑暗昏沉的大脑里,看到一只宽厚的手冲着他的脸伸了过来,隐蔽住所有光芒,他往后退了一步却是身体像雾一样飘飘浮浮腾到上空,一个穿着厚重机械的黑发男人背对着他,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桌上摊开一本不大不小的棕红色笔记本,时间仿佛流动在他的笔尖,他专注地写着什么,背影对着自己,不知道是机械的厚重还是因为什么,自己突然生出一点儿心安,觉得那是一个宽厚可靠的背影,当自己急急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飞到他的跟前,却是无法控制地冲出了逼仄的房间重重落进自己的身体。
  火光烧死了高高的巨塔深深刻在他的眼前,炮弹轰起橘色红色和黑烟,震麻了他的脸和牙关,他的耳朵嗡嗡巨响,他转头向远处的废墟狂奔,脚腕崴得剧痛又麻木,却不敢停歇,远处的炮火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却用震荡的余威不肯放过他,他挣扎着奔跑着,想要找到能够停下的地方,他不停奔跑想要甩开猛兽的阴影,横七竖八的身体却闯进他的眼前,黄沙和黑烟让他看不清地上人的面貌。
  他们的头呢,他茫然无知凑了过去,没有头颅的尸体冒着汩汩的鲜血与废墟黄沙裹扎一起,沦入地面不得救赎,远处高高的巨塔咽了最后一口气,横死在他出生的眼前。
  他猛地睁开眼睛,察觉到自己泪流满面,他像分不清现实梦境那样,惶然睁着自己的大眼,不敢动弹,梦里身体麻痹的疼痛似乎从梦里跟着爬了出来,不肯回去,冷冰冰的汗从他的脊背滑向腰窝,他惊了一弹,抓上自己的斗篷赤这脚跑了出去,没有任何目的的奔跑,当他推开第二道门的时候,金发少年坐在高高的机械座椅上回头向他看来,没有流完的眼泪和汗水,顺着他的眼眶和额头交错在他湿漉漉的脖颈。
  “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此时太需要看到一个活人,以至于少年冷冰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居然能在冷淡之中寻觅得一丝丝温情,他的耳朵恢复了正常的运作,他听到自己不安又狼狈的呼吸,就像发病一样。
  “没有。”他干巴巴地回应到。
  少年居高临下用那双冰蓝的眼睛审视他,干净利落跳到地面,坐到了棕色的皮革沙发上,少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橘子,又看了看他,“过来。”
  他的身体先行一步,顺从地走了过去。
  “做噩梦吗?”审问一般的口气。
  “……是的。”
  “梦到了什么?”
  “……”
  他久久不言,少年静止地看着他,就像那天自己咬了他的手一样,他有着极高的耐心,等待别人先败下阵来。
  “……死人。”
  他偏了偏头不想跟那双冷淡的眼睛对视。
  跟前的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现在已是战后。”
  这样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砸在他的胸口砸得又酸又痛,已经没有战火映在他的眼前,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幢受过炮火和弹痕的建筑,甚至没有任何一具尸体,一切都是过去,“我……”他突然很想问一问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却心慌胆怯的闭口。
  “嗯?”冷淡的鼻音。
  “我……我叫什么……名字……”说出这句话之后他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自己的名字要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回答。
  “基因库里没有你的信息。”
  他不知道基因库是什么,但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对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
  那双修长的手拿起桌子上的橘子,慢条斯理剥开,露出橙黄的果肉,甜甜的果肉送到他的嘴边,他不安地抬起头和那双蓝眼睛对视,在对方冷淡的表情中吃了下去。
  “你有名字。”对方淡淡开口。
  他不明所以眨了一下眼睛嚼着果肉。
  “你叫羌橘,羌笛的羌,橘子的橘。”
  “那……你……叫、叫什么?”他问道。
  “丹尼尓·谢利。”
  “你可以叫我丹尼尔。”
  他绷紧的声带小声又迟疑地叫了一句,“尼尔?”
  “丹尼尔。”
  “?尼……尔?”
  “丹尼尔。”
  声音越来越小,“……尼尔?”
  丹尼尔看着眼前瘦小的少年垂着头,乌黑的头发小小的声音,叫“尼尔”的时候像是猫一样轻轻喵了一声,今天是距离第二次海洋战争的一周年纪念日,丹尼尔看着眼前过分瘦小的人起了一点恻隐之心,也许是战争纪念日的悲怆让他敏感纤细,也许是这个只比他小一两岁却刻着战争疮痍的少年让他怜悯,他干净又茫然,用他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又黑又深。
  混着冰雪一样冷淡的声音融化在他的耳畔,第二瓣果肉触上了他的嘴唇。
  “那就叫尼尔吧。”
  抬头依旧是冷冰冰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