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弘和将这些事都做得很好。
他打理药田、整理药草,记录每一个被他医治好的病症,甚至是解毒的过程。
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要成为一个大夫。
因为他是春秋谷谷主的儿子,所以他也就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有琴弘和也不排斥做一个大夫。
他可以说还很享受。
他从小到大都对奇毒剧毒很有兴趣。
但他是不爱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
有琴弘和更痴迷制毒解毒,炼药炼蛊。
如果他不是春秋谷的谷主。
那他也许更乐意做个这样的人。
但人与人总会有自己的责任。
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就可以做的。
就像他和薛兰令两个人。
彼此都逃不过身份的舒服,走不出这层层的桎梏。
他也与薛兰令不同。
因为他可以放弃、停步, 随时随地,直到他厌倦所有。
段翊霜身上毒性尽去,已完全可以说走就走。
他也问段翊霜什么时候走。
段翊霜却还不想走。
或者说,段翊霜想等到和薛兰令一起走。
然而薛兰令迟迟没有回到春秋谷中。
薛兰令应下了祝榭的要求,没有急着回谷,而是先去了神梦阁。
神梦阁与陨星坞的事情仍没有个定论。
只是越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神梦阁对陨星坞的恨就越多。
少阁主的死在神梦阁与八大门派心中扎了根刺。
纵然到了最后只是场误会,这心结也不会轻易解开。
甚至可以说。
这心结永远都不会解开!没有解开的可能,也没有解开的必要了!
神梦阁已是注定会和陨星坞不死不休的。
而作为八大门派之一的陨星坞,更不可能对神梦阁低头。
真凶是谁已不是最重要的事。
因为这件事最终,不仅教神梦阁与八大门派离心,也让陨星坞在江湖中名声受损。
所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一旦触碰到了利益,朋友也会反目,兄弟亦能结仇,夫妻同样如此。
也正如薛兰令所想。
神梦阁与陨星坞,早就没了和解的可能。
神梦阁既失去了成为第九门派的资格,也失去了培养多年的少阁主。
但陨星坞确确实实没有对神梦阁出手。
只是很多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神梦阁如今在乎的,也不是谁取走了少阁主的性命,真凶是谁。
——而是要如何在这种“失去”之后,在利益受损之后,再从陨星坞的身上成百上千地讨要回来!
薛兰令依然站在屋外。
他隐在阴影之中,指腹轻轻抚过刀鞘上的花纹。
秋娘的声音里满是悔恨:“若我当时、若我当时再快一步!也许少阁主就不会死!也许,我就能看到谁是那个凶手!”
那天的中年男子同样在劝说:“秋娘,你也别想太多。是陨星坞不顾情谊对少阁主出手,我们在那个时候又如何能知晓他们的谋算!能避一时,不可避一世啊!”
“可我还是后悔,”秋娘说,“只要再快一步!再早一步!”
“秋娘,你越是这么想,越会让自己难过。”男子叹了口气,“为了少阁主,我们绝不能沉溺于这种痛苦。秋娘,你要振作。”
屋中一片死寂。
良久,才传来秋娘的一声叹息。
薛兰令没有久留。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会立刻转身离去。
他不爱浪费时间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把着刀,也还是没有回到春秋谷里。
他走在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所有人都会回头去望。
哪怕只是错肩而过,只可看见背影,也还是会有人无可自控去看他。
茶楼里说书人讲得正当精彩。
叫好声阵阵传来。
酒楼里高歌谈笑正当热闹,这声响也同样传得很远。
灵门城里的一切都让薛兰令感觉陌生。
可他又有几分熟悉。
他曾在茶楼里喝过最苦的茶,有人笑着说他年纪尚小,还尝不出苦茶的香味儿。
他也在酒楼里品过最烈的酒。
酒鬼爱酒,酒鬼却不肯让他喝酒。
酒鬼说:“少主还年轻,你现在喝酒醉了,也不知道醉酒的感觉。”
然而如今已有十九的魔教教主。
仍不知道什么叫做醉酒。
他不爱喝酒。
当他摸到那只干净的酒葫芦,又看到沾满血污的衣摆时。
薛兰令想。
他就算再要喝酒,也不会想喝酒。
他可以喝酒,但永远都不会再想喝酒。
他失去了酒鬼。
也就失去了这所有。
——薛兰令不是个很容易感伤的人。
——他看过便过,想过便抛之脑后。
笼罩在漆黑天幕下的春秋谷很安静。
薛兰令回到春秋谷时,只去见了有琴弘和。
有琴弘和正就着烛光清点连日准备的药草。
薛兰令站在他对面,将刀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有琴弘和道:“你原来还舍得回来。”
薛兰令道:“我当然会记得回来。”
有琴弘和道:“那再好不过。”
薛兰令道:“我要走了。”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
他不问什么时候离开,也不问要去往何处。
因为他们彼此有几分默契。
如果薛兰令想说,那薛兰令一定会说,而不需要他去追问。
薛兰令也的确开口:“大概是往北走。”
有琴弘和道:“北方有白阳山庄。”
薛兰令颔首:“七刀门的门主已知晓我的身份,他说,只要我杀了黎星辰,他就会告诉我所有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有琴弘和的手一顿。
他抬了眼帘,问:“你相信?”
薛兰令道:“他是祝榭。”
有琴弘和神情微动:“他居然是祝榭?”
薛兰令道:“这种人,做过黎明达的走狗,最是信得过的。”
有琴弘和道:“不错,黎明达不缺为他冲锋陷阵的狗,却很缺叛他而去的狗。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狗若是要反咬他一口,比什么都更痛。”
薛兰令道:“所以我相信祝榭。”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是黎明达唯一的儿子,你要杀他,可不算容易。”
薛兰令道:“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找你呢?”
有琴弘和问:“为什么?”
薛兰令不答,只淡淡反问:“为什么呢?”
有琴弘和又垂下眼帘。
他拨弄药草,拾起纸页慢慢将之记录。
他道:“你要我帮你。”
薛兰令道:“你只能帮我。”
有琴弘和道:“黎星辰认得我。”
薛兰令道:“那再好不过。”
有琴弘和又道:“黎星辰同无瑕剑有旧。”
薛兰令道:“那又与我何干?”
有琴弘和道:“他的毒我解了,可他不愿意走。”
薛兰令道:“他不需要走。”
有琴弘和道:“他会走的,不过是和你一起走。”
“我想不通一件事情,”薛兰令说,“他已经解了毒,为什么非要和我一起走。”
有琴弘和道:“这个问题应该问你。”
薛兰令道:“问我?”
有琴弘和道:“你没有做任何要求,他却心甘情愿要留下来等你,这就是你所说的——不必用毒?”
薛兰令睫羽细密而浓,落在烛灯的光里。
他没有开口,屋中很安静。
有琴弘和只好道:“与其说你是不想下毒,不如说你在下蛊。”
薛兰令道:“我不会下蛊。”
有琴弘和道:“坏人往往不说自己是坏人,会下蛊的,也可以说自己不会下蛊。”
薛兰令淡道:“论之下蛊,我在有琴谷主面前,岂不是班门弄斧。”
有琴弘和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你的蛊,和我的蛊,是不一样的蛊。”
薛兰令问:“你想说什么?”
有琴弘和道:“以蛊驭身,是下下策,以蛊驭心,方是上上策。”
薛兰令道:“你的意思是,我在以蛊驭心?”
有琴弘和笼在烛光里的面目有几分笑意。
他用手擦拭着药草上的泥土,悠悠道:“情爱之蛊,驭身驭心。”
薛兰令静了片刻。
“情爱之蛊?”
“当然,”有琴弘和道,“唯有心中对你有情,才会被你轻易驭心。”
薛兰令道:“什么算心中有情?”
有琴弘和道:“为之心旌摇摇,时时思念。”
薛兰令道:“这便是心中有情?”
有琴弘和道:“当然不止,但没有这个,就不算心中有情了。”
薛兰令道:“那日离开锦行楼时,我见到房中——”
“慢,”有琴弘和连忙制止他的完整形容,“薛兰令,你不会告诉我,十九年了,你连这种事都是头一回见到吧?”
薛兰令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被囚禁地七载。”
有琴弘和道:“所以呢?”
薛兰令道:“我近来在想,为什么我看到这种事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人,会是段翊霜。”
有琴弘和飞快看他一眼:“你有梦到过吗?”
薛兰令道:“我从不做梦。”
有琴弘和问:“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薛兰令道:“烟柳花魁同样说过,当经常想起一个人时,应当就算是喜欢。”
有琴弘和道:“你喜欢段翊霜吗?”
薛兰令认真思考了许久。
他说:“我不喜欢,他只是对我很有用。”
有琴弘和的神情万分认真。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薛兰令,你的确不是喜欢他,你只是想吃人。”
作者有话说:
谷主是真的很厉害的。
谷主就知道教主不会发现自己对小翊有、动心。
所以谷主痛心疾首:你那是喜欢吗,你那是馋他身子!
教主:我就知道,合理。
只有小翊在上大当。
谷主神就神在,他看出了所有,但又知道跟教主直说没有用。
所以谷主他,胡扯起来了。
胡扯的同时还不忘助攻。
有琴弘和,助攻界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