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翊霜正在溪流旁洗剑。
溪水将剑锋洗得很亮。
这是段翊霜自己的剑,通身的蓝,又沉又深。
他对待剑就宛如对待挚友、情人般认真。
剑在他的手里,就胜过天底下任何一种武器。
段翊霜能将剑握得很稳。
他出剑的手也从不迟疑。
他从来都是个很理智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但他也会有不太理智的时候。
因为薛兰令总能让他变得感觉不像自己。
冷静与坦然伴着心慌意乱,一线之差、相距咫尺。
这是他的所有意料之外。
——至少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段翊霜从不以为自己会遇到这样特别的人。
也许天下人人皆有相同与不同的一面。
段翊霜想。
他已很难做个“一视同仁”的人。
因为心太乱了。
乱得无力挣扎。
薛兰令这次没有带上刀。
刀是短刀,是他取过性命划出伤痕的匕首。
刀被留在了有琴弘和的桌上。
他是确确实实不爱用刀的,就像他不爱喝酒。
可以用刀、喝酒,却又不想用这刀、喝这些酒。
他在夜色里寻到了段翊霜的身影。
水声潺潺,天边星华缀满溪流。
恍惚间银河都似乎落在了他们眼前。
段翊霜洗剑时是十分认真的。
薛兰令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我们要走了。”他忽然道,溪水里晶亮的光映在他的脸上。
段翊霜抬头望向他。
薛兰令道:“向北走,去北地。”
段翊霜便说:“何时启程?”
薛兰令道:“需要留些时日让有琴弘和好好准备。”
段翊霜道:“有琴谷主要和我们一起?”
薛兰令道:“是。”
顿了顿,薛兰令问:“你为什么不走?”
段翊霜道:“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你,为什么解毒之后没有一走了之。”薛兰令说。
段翊霜道:“最初我们决定合作的时候,你说过,让我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是江湖闻名的侠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薛兰令道:“你可以不完成我的要求,因为我如今,没有什么能够让你停下脚步。”
段翊霜道:“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薛兰令便轻而又轻地反问他:“什么样的朋友?”
段翊霜道:“很好的朋友。”
薛兰令道:“刺过你三刀的朋友。”
“你也曾说过,我与旁人几无区别,段翊霜,在你的眼里,我应当也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之一,谈不上独一无二。”
段翊霜仰着头静静凝视他。
半晌,段翊霜道:“你是很重要的朋友。”
薛兰令问:“有多重要?”
“或者说——我和你的知己至交,旧友新朋相比,能够比多少人更重要?”
他或许并不想要段翊霜的回答。
这种丝毫没有退路的问题,像极了天堑撕开之前的裂痕碎响。
轻微到难以听见。
却没有谁能阻止这裂痕越来越宽,直至裂隙成无底的天堑。
可段翊霜是要回答的。
段翊霜沉默着,用了很久的时间去思索。
然后又在夜风里开口:“你和他们不一样。”
段翊霜说:“我孤身行走江湖,结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从没想过要和谁走。”
和着潺潺溪流,他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温柔。
他被薛兰令居高临下地注视着。
剑在星夜里结满水色,烁烁闪耀着银白的光。
薛兰令忽然伸出手来。
那只食指先点落在他的眉间。
几乎没有人能立刻挣脱这片刻温柔。
段翊霜蓦然怔住。
带着凉意的食指从眉心滑下抚过,
薛兰令伸出手来,食指在段翊霜的眉间点落。
几乎没有人能立刻挣脱这片刻温柔。
段翊霜也怔住。
直到薛兰令俯身凑近了,扑面而至的艳色将他惊醒。
耳边有风。
风里有绵绵春雨,丝竹乐音,琴弦拨动时的第一声清吟。
他听到薛兰令在问:“你只想和我走?”
段翊霜觉得那阵风吹到他的眼里。
因为他醒后更觉失神空空。
段翊霜轻轻点头。
薛兰令笑了起来,又问:“你只想留在我的身边?”
段翊霜也再颔首。
薛兰令的那张脸比离得更近了,仅以一根食指相隔。
段翊霜睁大了眼睛。
薛兰令的第三个问题落在夜色里。
——“那你能为我死吗?”
这七个字很轻。
段翊霜也极轻地回答:“我不会。”
这个答案本该是最不应该诚实回答的。
任何人听了,都难免感觉失望。
薛兰令却还是在笑。
眼下的泪痣被浅淡的笑意牵扯,竟似夜里无声盛绽的赤色蔷薇。
他将食指屈起,和拇指一起捏住了段翊霜的下巴。
他问了今夜的第四个问题。
“我可以吻你吗?”
段翊霜没能回答。
春秋谷的夜色难得温柔。
薛兰令吻下去时,并不让人感觉冰冷。
他的手指很冷。
可他的吻却薄软如一片云般轻。
剑身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段翊霜握紧了剑柄,绯意自颈后飞速蔓延至颊侧。
世人喜欢摘星揽月,也满心渎神绮思。
浑浑噩噩,所以不知所终。
心旌摇摇,所以朝思暮想。
薛兰令松了手,揽在他的肩上,忽而将人打横抱起。
屋中只燃一盏烛灯。
垂落的青纱掩下所有。
薛兰令在春秋谷中多停留了几日。
前往北地的路并不易走,甚至可以说是崎岖难行。
有琴弘和上次前往时,是被人三跪九叩恭恭敬敬请去的。
“一个响头都没少,”有琴弘和懒懒坐在摇椅上,“不仅磕得响,还要说我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不止如此,我让他们学狗叫,他们便真的会叫出声儿来。”
薛兰令斟茶饮了一口,问:“所以?”
有琴弘和道:“别人给我磕头听我的话,才好不容易把我求去了北地。你薛兰令只需要一句话,我就得抛下这春秋谷陪你去,我实在太善良了。”
薛兰令道:“让别人给你磕头学狗叫,也算你善良?”
有琴弘和嗤笑:“至少我陪他们去了北地。”
薛兰令道:“没有趁此机会扬名天下,看来谷主还不想让春秋谷重现江湖。”
“重现江湖?上一任谷主总想春秋谷成为神医谷,恨不得全天下的大夫都来这里集思广益,普度众生。”有琴弘和漫不经心道,“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喜欢济世悬壶,也不乐意救一群蠢人。”
薛兰令道:“你说得不错。”
有琴弘和又轻轻颔首,忽而问:“倒是你,最近夜里都不回房,是去了哪儿?”
薛兰令支颌浅笑:“我和段翊霜在一起。”
“商议去北地的事情?”
“不曾商议。”
“那你是在向他探听黎星辰的事?”
“我也不曾探听。”
有琴弘和不由奇怪:“那你一整夜和他都聊些什么?”
薛兰令眼帘微垂,睫羽似蝶翼振翅般扑闪掩下。
“我与他聊吃人的事。”
有琴弘和立时从摇椅上坐直了身。
他看着薛兰令,双手紧紧扶住两边的扶手,不太能理解地追问:“你和他聊什么吃人?”
薛兰令却不看他。
“我听你说的,觉得有些道理,”薛兰令的声音低哑,“所以我想,反正世上有趣的事情太少,为什么不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有琴弘和道:“……你就找到了乐子?”
薛兰令道:“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是没有体会过的。”
有琴弘和道:“不,我想不通,他怎么会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呢?”
“通常来讲,若是喜欢一个人的话,绝对是不会容忍自己不明不白、毫无名分的。”
“做这种事情,还需要什么名分?”
有琴弘和道:“当然需要。”
薛兰令道:“可我只是问他可不可以。他便说了可以。”
有琴弘和深吸口气。
他问:“你确定你只是这么问了一个问题?”
薛兰令倒是想了想。
薛兰令又道:“这么说来,我忘记了他有个口不对心的毛病。”
“……这又是什么毛病?”
“偶尔心口不一罢了。”
有琴弘和突然灵光闪现,低声道:“你实话说,你是不是动手了?”
薛兰令也报以更低的声音:“你说的哪种动手?”
有琴弘和:……
离开北地的那日,天光正好。
薛兰令送回了七刀门的令牌,在城门口回望。
灵门城其实是故地,是旧居。
他曾在这个地方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情。
有琴弘和站在此处,也有几分追忆。
有琴弘和道:“我还记得,这左边墙上的刻痕,是我们当初比试轻功时留下的。你可是谷主见过的最有武学天赋的人,那时我比不过你,还想过要在你的饭中下毒。”
“可你却没有给我下毒。”
“那是因为我看到你比我更会用毒,”有琴弘和叹息,“我那时就知道了,若我要毒你,不是失败了,就是和你同归于尽。”
薛兰令便笑了:“你很有自知之明。”
有琴弘和道:“幸好我那时没有拼着这一口气给你下毒,不然如今世道,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那该多么寂寞。”
薛兰令问他:“你原来会觉得寂寞?”
有琴弘和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搭在薛兰令的肩上,靠近了才开口:“在那群人请我去北地之前,我在谷里都快要发霉了。本来想着出去毒一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再风风光光被人请去解毒——可我还没来得及,就有人先找上门来了。”
薛兰令道:“所以见到我,你是否很高兴?”
有琴弘和笑着应答:“不然呢?别人三跪九叩才能请到我,我却只要你说一句话就打定主意陪你走。”
“这天底下,也就你我还活着。”
—病骨思·完—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结束啦。
第三卷:感情线大概进行一个五分之二的进步,小情侣(假的)冷战(真的),意味着感情飞速进展了。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