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他不用刀 >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朱砂色的墨落在纸上。
  薛兰令正在写字。
  他坐在桌前,垂着眼帘,执笔勾下最后一条笔画。
  隐藏刀刃的字就跃然纸上。
  他很专注。
  每一笔、每一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很细致。
  他并不着急。
  因为他写这些字,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
  他只是闲来无事想为自己找个消遣。
  他也很少为了做什么而写字。
  这其实应是他年少时的爱好,他曾非常喜欢这样坐在桌前,隔着一扇窗户,眺望窗外的枝叶花蕊,青石远山,屋檐瓦片。
  ——那种种美景,都似在昨日,近在眼前。
  可那已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有些时候他忽而想起。
  不免怅惘,那究竟是一场梦境,还是曾切实出现在眼底。
  他提了笔。
  朱砂色的墨滴落两滴,在雪白的纸上洇出一团赤色的印记。
  他的目光随墨迹洇远的走向而动。
  他轻轻叹息。
  他叹息时,段翊霜正好走进屋里。
  纸上的字已被洇出的墨变得面目全非。
  段翊霜走近时,已难看出那究竟是些什么字。
  段翊霜问:“在写什么?”
  薛兰令便笑了。
  他提笔在空白的纸上极缓慢又极细致地落下两笔。
  他说:“我还没有写过你的名字。”
  于是他就在纸上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地写出个“段”字。
  薛兰令道:“这是个很好的姓氏。”
  段翊霜道:“但可能并不是我的姓氏。”
  薛兰令抬了眼帘,问:“什么意思?”
  段翊霜道:“有人救了我,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姓氏,他让我想一个名字,我却不知道想什么好,于是他说,在雪山上眺望河山时,就最想要自由,这漫天飞雪如羽,不如取个翊字。”
  “后来呢?”薛兰令问。
  段翊霜道:“我说自己不喜欢段翊这个名字,既然山上有雪,那不如,再取个霜字。”
  薛兰令道:“没想到你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段翊霜道:“后来偶尔也会后悔,为什么没想到更好听的名字。”
  薛兰令静了片刻,淡笑道:“这个名字已足够好听。”
  他说罢,腕间提沉,又一笔一划书罢一个“翊”字。
  他蘸过砚台里的朱砂,轻飘飘将“霜”字前两笔写下,停顿时,段翊霜便问起:“这个名字好听在何处?”
  薛兰令慢慢写下第三笔。
  他说:“好听在已经被我记住。”
  段翊霜道:“这就算是好听?”
  薛兰令道:“这为什么不能算是呢?”
  段翊霜道:“天底下有很多人都记住了我的名字,也有很多人知晓这个名字意味着无瑕剑这个名号。”
  薛兰令道:“可我记住你的原因和旁人都不一样。”
  段翊霜问:“哪里不一样?”
  薛兰令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最后一笔将“霜”字写罢,周遭洇透的赤红像团团迷雾,将空白整洁的地方衬得正如一座雪山般孤绝于世。
  “段翊霜”三个字静静伫立在这座雪山上。
  一如“段翊霜”这个名字诞生时。
  薛兰令放下笔,眼帘微低,仍能将段翊霜的神情纳入眼底。
  他轻笑道:“这是秘密,我只能悄悄告诉你。”
  段翊霜便只能倾身附耳,想听到这个秘密。
  然后一切都变得缓慢,又似在短短一个瞬间。
  段翊霜只觉得眼前景象翻天覆地般旋转。
  他再回神时,已被薛兰令压在桌上,盛满朱砂墨的砚台倒在他脸侧,似乎沾了两滴在他的脸上。
  也许“段翊霜”三个字墨迹未干,已印在他后背的衣衫上。
  段翊霜迟钝又浑噩地想。
  很快他又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眼前罩下一层叠花重影般殊绝昳丽的黑暗。
  -
  黎星辰从不知晓,人世间的愚昧可以愚昧到这种地步。
  他不是个全然不知世事、不涉江湖的傻子。
  早在这人抵死不认,言辞诡异时,他便隐隐悟出十六年前的隐秘。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种隐秘知晓了不如不知晓。
  因为如今才知晓,便会突然发现,整整十六年里,受此灾祸的庄家有多么绝望。
  黎星辰没有苦口婆心劝说。
  他得知所有真相,还是凭借了他自己足够狠心。
  他亦有雷霆手段。
  出身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断没有审问不出一个真相的道理。
  更何况浔城中的百姓愚昧无知到如此地步,轻易就能被他所震慑。
  他们争先恐后道出那年的隐秘。
  从小事到大事,一件件串联而起,一条条丝线编织成网。
  那午夜梦回时会让他们惊坐而起的梦魇,也在这一次次忏悔与痛苦中消散远去。
  如今说出口来,如释重负。
  唯有正视了当年的荒诞是何等不明不白的错误。
  才敢说一句“是我们害死庄富商的。”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
  一群这样的人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自以为替天行道,自以为毫无错谬。
  不愿想,不愿听,不愿看。
  固执地在这狭小的城镇里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哪怕梦过,偶然后悔过,也仍要劝自己,当初种种,人人都在做,又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做?要是庄家大方一些,早些交出真正的“玉麒麟”,不也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说他们愚昧,他们愚昧又令人心寒的恶毒。
  黎星辰坐在大堂桌旁的椅子上,脸色黑得可怕。
  他紧紧握着拳头,居高临下地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人群。
  他们都在哭。
  他们都说后悔,都说惭愧,都说自己鬼迷心窍。
  可世上哪儿来的鬼迷走他们的心窍?
  真正迷走他们让他们做出这些事的,是他们心里的鬼,是他们的贪欲与嫉妒。
  黎星辰问他们:“你们做这些事时,为什么没有像今日这样一样,想起庄富商曾为浔城做过多少善事、曾帮助过多少的人?你们之中,难道没有人从未受过他的恩惠?”
  “这城里的学堂、驿站、客栈、酒楼、书斋,都曾受他资助,你们当时想不起,这十六年没有一次想起,却直到这时,被人追究了才会想起。”
  有人呜咽着哭出声来。
  有人嚎啕失悔。
  有人说“我又有什么办法,所有人都这样说,大家也不想害死他们”。
  可千个万个理由,都改变不了十六年前的那一个结果。
  黎星辰闭了闭眼。
  他哑声道:“我行走江湖,见过为了神兵利器出卖朋友、祸害家人的疯子,见过为了青春永驻就残杀少女的变态,却从没想过,世间竟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活着这么多的魔鬼。”
  他说这话时,庄珏就站在不远处。
  把着刀,冷冷看着这一切。
  无论那些人哭得多么凄惨,后悔说得多么认真,庄珏的神情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黎星辰叹了口气,他问:“事情我已经查到,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庄珏便冷冷淡淡地回答:“我要你用白阳山庄的力量将这件事告知天下,公布于众。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地方,这座城,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又有多少人活到现在,直至此刻才懂得后悔。”
  黎星辰道:“你要他们身败名裂。”
  庄珏却笑了:“身败名裂?这世间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曾在做些什么?他们哪儿来的名,有哪儿来的身?不过一具具空躯壳,这日头稍微大一点,他们走出门去,怕是也要立时灰飞烟灭的。”
  人群里呜咽的声音更响。
  有人哀求庄珏放过他们,让他们今后好好赎罪。
  庄珏偏头看过:“我只是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却又不会有谁特意想见你们。赎罪仍可以赎罪,我要你们在我爹娘的坟前,恭恭敬敬嗑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每嗑一次,就说一次‘我错了’,嗑完了,就站到城墙上喊,‘我禽兽不如,我是个畜生,我下辈子也不配做人’。”
  他一语落音,满室死寂。
  -
  人群终究还是跪在了庄珏父母的坟墓前。
  他们仰望那两块墓碑,心底就生出无穷无尽的悔意与冷意。
  恐惧,十足的恐惧。
  他们想到庄珏冰冷的话语,又想起那一具具被庄珏一刀毙命的尸体。
  他们绝不怀疑庄珏下一刻还是会取走他们的性命。
  九百九十九个响头,说来很多。
  但对于自己的性命而言,它少得可怜,它无足轻重。
  他们每个人都磕头。
  磕得比供奉神佛时还要虔诚。
  他们不在乎疼痛,只想早些完成这场折磨。
  眼泪要流尽,却也还得放出声音说“我错了”。
  他们就在那里磕头。
  黎星辰远远儿站着,看了一会儿,终是摇头叹息。
  庄珏却没有去看。
  他对他们是否虔诚恭敬其实并不在乎。
  他已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已快要得到一个结果。
  那他实在不需要再想更多。
  他拖着刀在长街上行走。
  有位提着水桶的老伯从他身前路过,步履蹒跚,脚下不慎绊了块石头,急慌慌摇摇晃晃就要往前摔倒。
  庄珏立时上前帮他扶住水桶,将人也给支撑住。
  那人抬起头连声说谢。
  四目相对一瞬,庄珏惊道:“程伯伯!”
  那被他称为程伯的老伯唬了一跳,虚眯着眼细细看他片晌。
  程伯道:“小伙子,你长得这么俊俏,老头子怎么不记得你?”
  庄珏眼睛眨了眨。
  他已有很久没有掉泪,哪怕是庄珺问他是否认识她时,他也还是没有掉泪。
  可如今他见到程伯,眼底就已经有了泪意。
  庄珏哑声道:“程伯,我是庄珏。”
  程伯定定看他。
  那双浑浊的眼睛十六年来头一回那般明亮。
  程伯喜道:“好、好!原来你就是庄珏!好孩子,程伯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程伯什么都知道,他们怕你,怕报应,程伯不怕!程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来,来,程伯帮你把以前的小玩意儿都藏得好好儿的,就等你回来拿咯!”
  庄珏眼眶通红,他已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程伯欢欢喜喜地拽着他的手腕,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脚步来。
  程伯问:“孩子,你后来还见过阿珺吗?”
  庄珏张了张口。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答案说出口去。
  他似有所感般骤然回首。
  花吟站在他们身后,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已不知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庄哥: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黎少庄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也懂得威胁别人的。狗头
  小翊和教主,说他们彼此喜欢吗,感觉又有点不对劲,说他们彼此不喜欢吗,感觉还是很不对劲。
  总结:教主很不对劲。
  教主做什么都不对劲,教主就是个搞事精。
  是的,我摊牌了。
  他们的属性就是!
  疯狂搞事的搞事攻和被疯狂搞事的搞出事的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