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念巧走进来时,他们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
他们眼看着她渐渐走近,坐在主位上,指间按着一颗圆润发亮的佛珠。
洪念巧问:“你们要见我,我来了,现在你们又想做什么?”
翠羽会的掌门聂兴发坐得离她最近。
聂兴发垂着眼,长长的眉毛耷拉在眼尾,显得人有几分阴沉丧气。
他道:“不识卷绝对不能交给别的人,但六妹的天机楼传来消息,说病驼子、傀儡夫人、香珠子,都想在这件事上掺一脚。”
就连声音也是丧里丧气,毫无精神的。
洪念巧脸上的皱纹动了动。
她道:“不识卷左右也是秦袖里的东西,七年前没能拿到它,已是失策。然而大哥刚刚出事,便传出这种风声,你们难道不去想这其中是否有着陷阱?”
宫飞驰坐在聂兴发的左边,闻听此言,他低声道:“二姐,这件事虽说古怪,但不识卷究竟有多重要,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就算这是个陷阱,我们也不能不跳。”
六妹夏侯寒云亦开口道:“纵然是假的,不去看看,我们总是会后悔的。倒是这件事,若是个陷阱,那真正主导此事的人,想来该是武林盟的朱子平。”
洪念巧低低在齿间念过“朱子平”这三个字。
她冷声道:“朱子平和蔚飞白实在不同,他们是师兄弟,亲如手足,他却是个顶顶难缠的人。自他接手武林盟以来,八大门派就没了往日意气,你们明知他有心辖制,却还任他动作,是不是要抱着一家独大的心思?”
她言语说到这里,雷鸣教的柳星海立时道:“二姐可不能这么说我!我是一心一意都为了哥哥姐姐们好的,大哥出事,我也是在旁帮衬了许多,若不是我,大哥的白阳山庄怎么带走那么多的人。”
天问斋掌门齐凌珍也道:“要说一家独大,我天问斋肯定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二姐久居世外,不问俗事,想来是不知道最近聂四哥做的好事,我不敢说,不过想一家独大,聂四哥和夏侯六姐,应当都是有这门心思的。”
屋中倏地一静。
那双犹如死潭深水的眼睛凝视了齐凌珍许久。
洪念巧道:“你还是老样子。”
齐凌珍哼笑:“我和宫哥听了你们的话,追杀天意镖局那两个臭丫头臭小子,你们既不出手帮忙,也不想些法子,眼看着到手的肉都飞了,这账我还没和你们算呢。”
洪念巧道:“我说过,八大门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倒了白阳山庄,你们还能坐在这里勾心斗角,含沙射影。若来日倒了五蕴庵,你们便要早些想想,该去哪个风水宝地挖好坟,找好棺材。”
她语声不大,语气也不算重,然而仅仅如此,就已让在场众人心中一凛。
夏侯寒云起身抱拳:“二姐息怒。”
宫飞驰亦道:“二姐别听七弟胡说八道,他一直心眼儿都这么小,您也是知道的。”
洪念巧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都清楚。你们求我出来,拿七年前的事情压我,那这件事情,我们人人都被压着。陷阱,要跳,这藏在暗处的敌人是谁,你们各自都要有些想法。不要到时候为了丁点儿蝇头小利自相残杀,那时啊——”
“我看你们全都该死!”
她猛然拍桌,怒喝声直将茶杯震碎。
满室死寂。
不识卷现身中原地宫之事,已传了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里,无数人前往中原地宫,却又无功而返。
不是因为中原地宫里没有不识卷的踪迹。
——而是因为中原地宫,本就是个奇之又奇,险之又险的地方。
想要通行地宫,武功低微者,必死无疑。
武功尚可的亦是九死一生。
要是武功高强之人,却也需要一些运气。
上一次不识卷现身时,传言之中,它也是在地宫里。
可很快又有传言,说这不识卷早就被人取出,下落不明。
那段日子,江湖上许多的人都记忆犹新。
先是不识卷现身,又被人取出,再到正道新秀重山门竟是一门魔教,被八大门派并武林盟联手诛灭。又到不识卷下落不明,再无踪迹。
——任谁也想不到,不识卷又一次出现之时,还是在地宫里。
中原地宫。
足够黑,足够冷,每一面墙壁都凹凸不平,宛如山石堆砌。
段翊霜的掌心抚在上面,便能感觉到它不曾平整的凹凸,像是连绵山脉般的纹路。
他和薛兰令就在中原地宫之中。
这江湖上有过神兵利器,绝世秘籍,有过暗器之主,百兵之王。
堪称“举世无双”的东西,总是在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
段翊霜在黑暗里缓缓前行。
他在拐过两道弯后,忽而问:“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宝物,都会被放在一个极危险的地方,再传出风声任人抢夺?”
薛兰令就在他面前。
黑暗里的地宫有些压抑、寒冷,又让人觉得苦闷。
段翊霜将话问出,停下脚步,不再动了。
薛兰令便道:“你认为呢?”
段翊霜道:“这些宝物分明是有人放进来的,这个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江湖上为什么又总是那么多的人要听着这些传言赶来?就像现在的中原地宫,外面整日整夜围着一群人,哪怕知道往里进来是一条绝路,还是不愿意离开。”
薛兰令隐在黑暗里的眼睛带着笑意:“我以前听一位朋友说过一句话。他说,江湖上的人没什么追求,不过是快意恩仇、随心自在,所以哪里热闹,他们便去哪里看热闹。”
“不过……”他回身往段翊霜的方向靠近些许,呼吸间浅淡的香气都萦绕进鼻间,“神兵利器也好,绝世秘籍也罢,或许有人刻意放在危险之地,只为了看这热闹,却也不排除时年日久,这些宝物也颠沛流离,隐没世间,机缘巧合下才被发现。”
段翊霜被他身上的香气晃了晃神:“但发现的人为什么不偷偷拿走呢?”
薛兰令轻轻笑了。
“因为不拿走它,比拿走它,更有用。”
他如是说。
无尽的黑暗,长长的走道。
薛兰令选择了一条没有任何危机的路。
他驾轻就熟,似乎早就来过,这座对于旁人来说危险万分的中原地宫,于他而言,正如一座花园。
——没有花的花园。
冷。
彻骨的冷。
就好像回到了飞花宗的那个禁地里。
呼吸声交错着,此起彼伏,又渐渐融为一体。
薛兰令再停下的时候,他们眼前已经出现了亮光,豁然开朗。
这是座暗室,左右各支着一排火把。
火焰的光芒把这间暗室照得如同白昼。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长久的黑暗已教他适应了漆黑的环境,如今骤然见到这般光亮,双眼不由觉得酸涩刺痛。
薛兰令伸手过来,缓缓盖住他的眼睛。
“你可以不用看。”薛兰令说。
段翊霜却道:“我要跟着你。”
他很有些坚持。
在北地,他已被薛兰令抛下过一次。
说抛下却也不尽然。
只那种什么都不知道,不了解,甚至无法得知缘由的挫败感十分强烈。
强烈到哪怕是现在。
他也还是无法忘却。
他便有了更多的坚持,比以前还要多许多的坚持。
段翊霜有时会想。
若他的武功再高一点,或者这世上有什么无法裁断的绳索,他一定将自己和薛兰令牢牢绑住。
去哪儿都要如影随形。
他离不开他。
他就有这么多的坚持。
薛兰令静静看他。
亮如白昼的暗室,没有鲜花,没有绿茵,没有百川奔流的壮阔,没有青山连绵的秀美。
唯有段翊霜雅致出尘的那张脸。
冰霜在前,珠玉似衬,露出来的唇瓣颜色温柔,如盛了一汪水。
薛兰令忽然靠近。
段翊霜被捂着眼睛,双眼不能视物,耳边声响就更易辨别。
薛兰令就走了半步。
可仅仅就是这半步,声响轻之又轻,香气由浅入浓,段翊霜便已觉得心跳远胜寻常。
他几欲想屏住呼吸。
仿佛多喘一口气,都会惊动这教人意乱情迷的安静。
他甚至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薛兰令在他耳边低声浅笑:“哥哥好像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他没有应。
耳尖颈后红得刺目,像雪山里绽出一朵红梅。
然后他的心像是不会跳了。
因为薛兰令在他的颈侧落了个吻。
淡得很。
淡到像是错觉。
段翊霜睁开眼睛,亟欲去看薛兰令的神情。
薛兰令没有再遮住光。
于是他在光里看到薛兰令笑意盈盈的昳丽脸庞,如同镜中花影般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突然扑进薛兰令的怀里。
眼前凸起的喉结像囚困野兽的牢锁。
他痴痴看过,虔诚地咬上一口。
“……薛兰令……不管你想做什么……”
他浑噩出声。
“就在这里,你居然会吻我……”
“你喜欢我,你有在心动。”
他这般说,又轻又柔,恍恍惚惚的,语调不成句。
薛兰令却没有避开。
段翊霜浅浅呼吸片晌,在近乎死寂的暗室里,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似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他说——
“我想知道我有多深,在这里,我求你。”
作者有话说:
小翊终于找到了破绽,教主居然会在办正事的时候吻他!
懂的都懂。
小翊主动求教主欸。那种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