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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去展会的一路上奚杨都在低头看手机。周童担心他会晕车,特意放缓了车速,终于在一个信号不太好的路口逮到了机会,趁他打不开网页时问他:“教导员,向老师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看他?”
  “再等等吧。”奚杨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抬头望着窗外。“昨天做了植皮手术,需要恢复一段时间,现在去不合适。”
  周童“哦”了一声,接下来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有点好奇他刚才到底看了什么,总觉得上车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教导员,你想听会儿音乐吗?”
  “好啊。”奚杨随口答道。
  奚杨的确是有心事。刚刚他一直在看政府采购网站上的地方招标信息,因为信号不太稳定所以翻了很久,后来发现吴城消防支队最近一次装备采购公告是在去年年底,内容是购买两百套17款灭火防护服,预算金额两百二十万。招标内容乍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在火场看到的,吴城中队消防战士身上穿PBI灭火服是两年前的旧款。
  前两天听说那位中队长因为严重失职受到了调查处分。中队的物资一般是由大队或支队统一调配,因此奚杨猜测他对装备的质量问题并不知情。那份招标从邀请到预审,最终中标的是安士集团旗下的安启(中国)消防设备技术有限公司,也是本届展会最大的参展商之一。
  除了因车祸身亡的战士,吴城中队在那次林野火灾中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伤亡,因此省队防火处也不会特意针对他们的装备问题进行调查。奚杨平时并不好与人打交道,熟悉的人不多,几经考虑之后,他决定先请卓群芳帮忙,想办法从档案科调出吴城中队以往的执勤记录,找到更准确的可疑之处再跟涂科商量,或是向姚宏伟汇报。
  奚杨很清楚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按理来说,发现问题应该直接向军纪委或公安部门进行举报,交由他们稽查处理。虽说装备的质量问题是他亲眼所见,但未经证实不好乱下结论,加上那份招标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以他对目前体制的了解,缺少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贸然举报可能会对特勤,乃至刚有起色的干预小组计划产生影响,给涂科和姚宏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讲旭不喜欢他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姚宏伟对特勤的支持,涂科对他的偏袒也已招惹了不少背后的议论。
  但愿这不是一件无视消防员生命安全牟取暴利的舞弊事件,否则他绝不能置之不理。正在思索之际,一阵美妙而熟悉的音乐声闯入了纷乱的意识,将他的思绪从烦躁不安中抽离出来。
  仔细聆听片刻,奚杨忽然扭头,有些诧异地望向正在开车的周童。
  “这是......”
  周童浑然不觉。他刚刚只是随手打开电台,调到一个正在播放不知是交响乐还是什么曲子的频率,觉得既优美动听又不聒噪,很符合教导员的气质。意识到旁边人的反应之后,他飞快了看了奚杨一眼,不明所以道:“教导员?你不喜欢听这个?”
  没等奚杨回答,他又伸手去调电台:“那换一个,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瞎调的。”
  只是无心,是巧合而已。奚杨瞬间明白过来,赶紧阻止道:“不用,我很喜欢,就听这个吧。”
  周童闻言便立刻收回了手,笑着说:“好。”接着又问:“这是什么曲子?”
  奚杨不知为何稍稍犹豫了片刻,之后才说:“的第一幕,圆舞曲。”
  “啊?”周童一个字也没听懂。“是歌剧吗?”
  奚杨笑了:“不是,歌剧有唱词的。”
  “这是芭蕾舞曲。”
  “哦!”周童恍然大悟,跟着脱口而出:“我知道,四小天鹅。”
  这下奚杨笑出了声:“四小天鹅是里的形象,跟这首没有关系。”
  教导员不是在嘲笑他无知,周童也没有在意,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试图继续留住他的注意力:“那这首是什么?”
  奚杨想也没想便说:“这是一出法国浪漫主义晚期的芭蕾舞剧,也叫。女主人公葛蓓莉亚是一只机器木偶,青年弗朗兹对她一见钟情,并因此惹恼了自己的未婚妻......”
  伴随着欢快的乐曲和教导员悦耳的嗓音,周童手握方向盘目视着前方,表面上听得十分认真,内心却着实有些震惊。
  他怎么会......怎么还懂芭蕾舞剧?
  更崇拜了!
  一如第一次听他讲起干预小组时的认真和热情,却又远远不及眼前。眼前即便看不到,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极力克制却又难以掩饰的复杂情感,那是深深的热爱,无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他的口吻,忘我的神情,包括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都是对一件事情热爱到极致时才会有的表现,珍视、难舍、浓烈、饱满,充满了感染力,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他们跳了一支舞蹈,制造葛蓓莉亚的人看到后决定给她也穿上一双舞鞋。他约弗朗兹一起去买鞋,弗朗兹的未婚妻很生气,一直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奚杨一口气讲了许多,讲完才察觉到自己的举止似乎有些失常,于是停顿片刻,将情绪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这......就是第一幕的故事。现在这一段正好是他们跳舞的场景,节奏非常欢快,也很有民族特色。”
  面对这样的教导员,周童再一次词穷,只能极认真极认真地回应道:“好听,特别好听。听你讲我好像能看到他们跳舞的画面。”
  “专心开车吧。”奚杨转过头去,车窗上映出他泛着红晕的脸。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很默契地没再说话,借欣赏音乐压抑着内心的翻涌,敛着情绪,由着自己胡思乱想也不愿仔细琢磨,此刻自己的状态究竟是哪里不对。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快要接近会展中心时道路开始拥堵,好在预留了足够的时间。走走停停浪费了二十分钟,终于挤到入口,出示嘉宾邀请函后,周童和奚杨顺利进入停车场,找到了事先预留的车位。
  展览每两年举办一次,是国内消防行业最具权威性、最有影响力的消防展会,吸引了国内外八百多所生产厂家、检测机构和科研单位参展,其中最受瞩目的要数美国研发的水上救援飞翼和智慧消防系统,以及安启制造的超高层供水消防车和大跨度举高喷射消防车。
  会展中心的十三个馆全部布了展,停车场一位难求,电梯里挤满了各个国家不同肤色的参展商代表,气氛宛如奥运会开幕式一般盛大、隆重。拥挤的场馆内,所有人自觉地为两位军人让出一条道路,行注目礼一般注视着他们,眼中无一不充满了崇敬之情。周童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一点都不觉得紧张,昂首挺胸,亦步亦趋地跟在奚杨身旁,前所未有地为自己是一名中国军人而感到无比自豪。
  穿过两个展馆,他们在嘉宾接待区见到了被簇拥其中的讲旭和其他几位领导。
  姚宏伟没来,讲旭一见奚杨就一脸不悦,将他叫到一旁,先是责备他不该到得比自己还晚,接着又说:“上回北临日报那篇报道是怎么回事?”他故意越说越大声,毫不顾忌周遭投来的目光。“什么叫‘在火场中生存下来才是每个消防员最重要的任务’?我知道你专业,但你这样说,普通老百姓会怎么想?”
  奚杨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消防员,老百姓......”
  “行了!”讲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跟我卖弄你那一套大道理!我告诉你,作为一名消防指挥官,你必须要让老百姓知道,我们永远把他们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救援才是每个消防员最重要的任务!”
  奚杨没有说话,悄悄用一只手按住了周童紧握的拳头。
  涂科不在,讲旭恨不得把他丢掉的脸面统统从奚杨身上找补回来。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胸前挂着参展商证的男人也在这时注意到了他们,目光一滞,紧接着就对正与他交谈的人道了句失陪,大步走了过来,颇为意外道:“奚杨?”
  三人同时看向他,他也看清了奚杨身旁的周童,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难以置信:“你是……”
  “好久不见。”奚杨朝他伸出了右手。“陶哥。”
  见奚杨已经认出了自己,陶伟南不得不收回目光,转而握住他的手,并对板着面孔的讲旭笑道:“讲队,太巧了,这位可是我的老战友啊。”说罢他再次看向奚杨,语气带着三分恭敬七分戏谑:“弟弟现在在哪里高就?”
  奚杨微微一笑,看不出什么情绪。讲旭在一旁有些刻意地介绍道:“这是省属特勤大队的副队长,姚副队的爱将,我们北临消防系统最年轻有为的军官。”
  “嚯。”陶伟南笑得更热情了,但在周童眼里,那笑容却是相当虚伪。
  “真没想到。”陶伟南说:“之前只听说有位涂队,还一直想找时间拜会一下。”
  一提到涂科,讲旭就条件反射地干咳了两下。
  “小奚。”陶伟南刚开口又故意皱起了眉头,自嘲道:“哎你看我,叫习惯了,失礼失礼。”
  “现在该叫你奚队了。”
  “是我失礼在先。”奚杨淡淡地回敬道:“陶总。”
  “奚队这是在骂我。”陶伟南随手扯了扯领带,笑着说:“我充其量就是个高级打工仔,跟奚队比不了,赏脸叫一声陶哥我已经受宠若惊了。”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周童。“奚队走到哪都有人护着,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都是真本事啊。”
  面对陶伟南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奚杨的回应依然是不言也不语。
  而这时,周童却忽然上前半步,冷漠地注视着陶伟南,对奚杨说:“教导员,来之前姚叔叔交代过,不用对无关人员,尤其是想跟部队搞关系的奸商太客气,浪费时间。”
  此话一出,陶伟南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讲旭与姚宏伟关系微妙,只能在一旁充耳不闻。周童又对陶伟南说:“陶总是吧,涂队就是因为不想跟你们打交道所以没来。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您要是想卖贵司的产品,最好抓紧时间介绍,其他的废话没必要说这么多。我们是军人,不是商人。”
  两人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暗流汹涌。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工作人员适时出现,跑过来按着蓝牙耳机对在场的人说:“各位参加开幕剪彩的领导,麻烦移步到一号馆,其他嘉宾也请尽快入座,辛苦辛苦......”
  “教导员咱们走吧。”周童没再理会陶伟南,转而对奚杨说。
  奚杨也视陶伟南如空气,连道别都省了:“好,走吧。”
  一切准备就绪,一号馆中间的舞台两侧挤满了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的媒体记者。讲旭与其他省、市总队,以及行业协会的各个领导一同登台,与展会主办方、重要参展商代表站成一排,准备剪彩。周童跟着奚杨在第一排落座,被一刻不停的闪光灯闪得睁不开眼。
  “多跟涂队学点好的。”奚杨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周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别学他的尖酸刻薄。”
  周童脸在发烫,胡乱找着借口:“哦。我就是......就是想如果涂队在,他会怎么做,那个讲队……都不帮你。”
  奚杨没有转头去看周童,只是在一片嘈杂中贴近了他,小声对他说:“没关系,大度一点。不是谁都能在十九岁就懂得‘保持对自己的尊敬远比受到他人拥戴重要’。”
  “你看他。”奚杨望向舞台,看着满面春风的讲旭眨了眨眼。“他都五十多岁了。我跟你打赌,赌一盒饼干。”
  周童偏头,近距离看着奚杨的侧脸,听他语气有点坏坏地说:“他还不如你,肯定没读过肯尼迪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