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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燃魂


  冰雪未融,血迹斑驳,铅灰色的苍穹透出朦胧的光,却仍然压抑,像是要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苏羡然跪坐在那一片雪地斑驳中,口鸱白的外袍搭在他身上,从房间带出来的一点幽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气味古怪。
  他佝偻着身子,将脸埋在掌心中,喉咙里发出泣血的呜咽,忽然,一个黑色的罗盘从他衣襟中掉了出来,他隔了好久才发现,才将那罗盘拾起来。
  蓦地,他颤抖如筛糠。
  他在心中天人交战——但心中隐隐约约,他就是想那么做。
  隔了许久,他麻木地抹去脸上的血水,颤着身子站起来,外袍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忽而顿住脚步,回眸盯着那件白袍,那件洁白的外搭已经脏了,衣摆处有两个鲜红的血手印,格格不入。
  苏羡然很幸运,总有人真心实意的对他好,但他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将那些人亲手推开。
  无论是宋知意,还是叶无尘。
  他转身折回,用沾着血泪的手将那件白袍叠好,放在开得热烈的梅树底下,随后快步走出廊庑。
  素白的外袍被叠的整齐,衣襟前又添了几笔深色的血印,如同雪地琼华中绽开红梅几枝。
  苏羡然拿出罗盘——宋知意某次醉酒交给他的,那里封存着他生前的力量。
  他随口念了几个咒,将自己转移到宋府,忍着与生俱来的对死的恐惧将罗盘贴上宋知意被穿了个血洞的胸口。
  宋知意濒死,残存了一点意识,下属都被他遣散,他无力地坐在四轮车中,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你……”他拢拉着眼皮,感受到胸口被压上一个物件,虚弱的发出一个音节,然后缓慢地说出了后半句话:“回来了啊……”
  苏羡然不回答他,而是张嘴念咒,刻着生涩字符的罗盘裂了一角,一寸寸列成细密的纹路,犹如蛛网。
  害怕死亡让他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下意识推出宋知意。
  可再来不及挽回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若宋知意死了,他竟也不想活了。
  他明明那么怕死。
  “苏……羡然?——你干什么?!”宋知意身上的疼痛减缓,他微微睁开眼,看到面前一脸冷然的苏羡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骤然煞白。
  他哆嗦着手找到四轮车的轮轴,费力地想要操控四轮车往后退,但他这会儿身体虽有舒缓,但仍然处于生死交界,根本没有力气去推动轮轴。
  “趁我反悔前,你最好闭嘴。”
  面前的苏羡然冷淡地抬眸,身上的血污是宋知意的,只有脸上擦去了一些,衣服上的已经快要干涸,还是散发着腥气。
  他眼神如宝匣寒剑反射着幽幽光泽,扫在宋知意的脸上,抿了抿嘴,然后专心致志的念出咒文——漆黑罗盘有了几个较大的裂缝,快碎开了。
  “苏、苏羡然,你不能……你放我走,放开我……”
  “不过是将欠你的还给你而已。”
  还给你,命还给你,魂魄还给你。
  金光乍起,缠枝般的金藤拔地而起,迅速将两人所在的地方包裹了个严严实实,金藤叠交,金丝缠绕,金光突兀猛地化为一道光柱——
  以此地为甚点,直冲云霄,以此地为中心,结界乍开。
  由于动静过大,长夜街的人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瞪口呆地望向阴云密布的苍穹下突然出现的一层华光流烨的金色结界。
  有知情者紧皱双眉,一言不发地望着,一脸不愿相信的表情。
  也有不知情者觉得此结界煞是好看,去追问旁边的路人这是个什么东西。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有人红衣招展,挑着一对碧池般的眸子,浅薄的嘴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默了片刻,他斜了眼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鸳鸯阁客人,像是嗔怪又像是嘲讽地开口:
  “真笨,燃魂改命——用来救那些还吊着一口气的人的,想不到真的会有魔修愿意拿命去救别人呢。”
  魅狐说完就没再往那个方向看了,而是赤脚踩进鸳鸯阁的玉带纹地毯,脚镣拖出叮叮当当的碎响,走进深处,被姑娘们簇拥着进入红纱重重,香帐绵连。
  他抿了一口金樽中的酒,笑意渐深,“宋府……不知道是谁换了谁的命啊。”
  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叶无尘垂着眸往世外桃源放酒,忽然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阵躁动,他闻声看过去,盯了一会儿,又开始挑酒。
  “宋府的方向。”他说,“墨允,你对苏羡然做了什么?”
  墨允转了转眼珠,反问道:“师尊想知道吗?”
  叶无尘缄默了,而后叹了口气,“不想。”
  再也不想知道关于苏羡然的事了。
  墨允回头瞄了眼吸引众人目光的金色结界,又将目光放到叶无尘身上,卷起嘴角露出一个甜浸的笑。
  怎么说呢,意料之中吧。
  从宋知意中剑时苏羡然下意识的反应来看,他就知道了,苏羡然往后的路就只有两条,一条是带着痛苦继续浑浑噩噩地活着,另一条则是现在这样,燃魂改命。
  无论是哪种,对苏羡然来说都是一种极致的折磨,墨允才没有将苏羡然赶尽杀绝,才给宋知意留了一口气。
  一剑致命太痛快了,以上两条路,哪条不是要历经刀山火海般的折磨呢?
  尤其是第一条路,上辈子叶无尘死后,墨允已经体验过那种感受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在仰头观望着那突然出现的金色结界,而叶无尘仍然在往世外桃源放酒,像是要把整个酒肆给搬空。
  墨允看他拿的那些酒浓度都较高,也烈,于是心慌慌的抓住叶无尘的手腕:“师尊买这么多酒干什么?”
  别是想不开,想要借酒消愁吧?可是魔界的酒那么烈,他买这么多是想把自己灌死吗?
  “给朋友捎的。”
  “陆长老?”墨允想来想去也只有陆逍那么变态的想要挑战魔界的酒了,但陆逍也不知道他们来魔界了啊。
  正是莫名其妙间,叶无尘给出了回答:“那个朋友你不认识。”
  “……”墨允抿嘴,抓着他的那只手藏到自己的袖子里,漫不经心地,“师尊带了这么多酒,那个朋友很重要吧。”
  叶无尘奇怪的看着被少年藏到袖子里的那只手,抽出来之后又去提酒,“算是吧。”
  结果这崽子听完之后,又将他的两只手抓住,神情异常认真:“师尊不如把那个朋友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吧。”
  “……这大概不行。”叶无尘看了眼世外桃源中仰头给自己灌酒的老头,动了动被少年握住的两只手,一时间无语:“放开我。”
  墨允不放,抓得更紧了,“师尊的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男的。”
  墨允舒缓了一口气,然后想到了自己,一颗心又提上来了,他定定地望着叶无尘,说出来的话有些质问的成分:“师尊跟那人的感情很好吗?”
  叶无尘眯了眯眼,忽然俯身凑近墨允的脸,不解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就……就只是问问。”墨允被突然靠近的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连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也松动了,叶无尘趁机挣脱,搜刮一堆酒之后往桌上丢了一袋银锭就往前走。
  墨允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又不甘心的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袍观察他的脸色,小声央着:“师尊跟我说说嘛……”  天地苍茫,唯有金光结界点缀的色彩,芸芸众生仰望烟火般的望着那燃魂改命的结界,但它维持的时间总比一闪而逝的烟火长,比昙花一现的华丽长。
  不过好在——
  燃魂的痛苦比余生的悔恨短暂。
  苏羡然选择了前者。
  他将一生的罪孽全部燃尽,却还是在人间留下了满目疮痍。
  不知是金光蕴染了云彩,还是旭日早就想拨开云雾,那迷蒙了多时的苍穹,终于透出清晰可见的光束,从云层的碎缝中洋洋洒洒落入人间。
  孩提性命无忧,妒心未起,也曾赏过夏日芙渠,在明艳艳的日光中看向那抹不属于魔界的纯澈——
  “哥。”
  也许真心不假,但抵不过岁月蹉跎。
  魔修是魔,心魔是被放大的恶,鹰一样盘踞在心头,是谁说的那句话?
  “没有哪个魔修是没受过心魔侵扰的。”
  宋夫人在世时不也说了吗,“魔界的人啊,都太自私了。”
  自私了一辈子,作恶了一辈子,为自己的生死考量了一辈子,到最后关头却将魂燃给别人,不可笑吗,不可悲吗?
  死亡并不能洗刷罪孽,只能让那颗浸在罪恶里的心聊以慰藉。
  只是,宋公子从此往后是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蜀中某个街头大雪纷飞,厚厚的雪层没过腰际,逼得许多店铺都关了门,留一盏纸糊的灯笼挂在檐上。
  叶无尘本来是找了个客栈歇脚,结果第二天开了个窗就被飞扑而来的雪淹没,差点没冻成冰。
  外头雪大如鹅毛,簌簌舞落。
  墨允窜了个门,发现自家师尊正在和被劲风吹的关不上的窗子斗智斗勇,最后气极了,往那窗子上贴了十来张定身符。
  自然是没有用的。
  他连忙跑过去帮忙。
  “师尊,你的衣服被卡在窗棂上了。”
  “……”
  叶无尘默默抽回自己的衣袍,盯着上面被蹭出的漆黑痕迹发呆。
  墨允关上窗子后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便绕到他跟前,漆黑发亮的眼睛闪着光华,“师尊在想什么?”
  叶无尘回神,低垂的眉眼温和。
  “我在想,幸好是我。”
  幸好被交换灵魂的是他,倘若换了任何一个人,那就永远回不来了。
  幸好是他。
  他没等墨允回应,便又说:“用传位符回去吧。”
  “蜀中距离仙剑门有一万七千里。”
  “嗯?”叶无尘对他报出来的这些数字有些不解,然后又听少年正色道:“每张传位符能传送的范畴在一千里内,师尊,若现在使用传位符实在铺张浪费,不如先在这留几日,等雪停了再慢慢游历回去。”
  “传位符有这个限制吗?”叶无尘弄掉粘在发丝上的雪花,在脑海中回忆关于传位符的知识。
  但他不是符修,平时对这方面并无了解。
  而墨允已经坐在桌上,翻开一本厚重的书,将上面的一行小字指给叶无尘看,确实有这么一个限制。
  叶无尘托腮沉思良久。
  “好吧。”他叹气,“依你的意思好了。”
  墨允笑嘻嘻地合上书,趴在桌上看他。
  叶无尘坐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无聊的扣击桌面,笃笃声响。
  瓷胎般的皮肤冷白如霜,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天生自然上扬,一对桃花眸子似是落着江南烟雨,常年溢满柔和,睫羽轻扫,又宛如挠在心上的痒意,是倾城姿态。
  他感觉到少年炽热的目光,抬眸回看。
  “看着我干嘛?”
  “师尊好看。”
  叶无尘歪着头与他对视,良久不曾言语,墨允被他看得心慌,却听他以教育的口吻斥责:“做人不要这么肤浅。”
  “……师尊教训的是。”墨允这么说着,目光却不曾挪开过,仍然看着他。
  叶无尘觉得这崽子傻了,关键他长得女里女气的……好看?
  他摇了摇头,带上面具起身下楼,被他抛在身后的崽子也连忙跟上。
  “去哪里?”
  “吃点东西,要不然陪你在房里干瞪眼吗?”
  突发大雪,客栈中许多客人都被迫留在此地,讨论着这雪何时停下,早点腾腾雾气漫开,细碎的交谈与杯盏相碰的声音渲染了人间烟火两三。
  叶无尘坐在此处吃馄饨,偶尔咬着勺子看一眼少年,心中异常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