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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篘液荡漾


  长街十里,桥坊阗城。酒肆篘液荡漾,水岸鸥鹭群群,扬州虽地处江北,其富庶繁雍、气韵风华却不曾输于江南各府分毫。从瓜洲至湾头沿河而行,可见高旻寺、琼花观、双瓮头、文峰塔、邵伯湖、茱萸湾……史痕遗迹与自然风格完美契合、相融相生,真个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此时已是盛夏,正午的街巷中喧喧攘攘,摊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远处运河之上欸乃桨声交织混杂……这正是扬州最经典的声息。萧阁在城中会见完灵枢阁众遗老,乘轿从市井噪杂之地经过,也是被热出了一身薄汗,而愈往瘦西湖深处自己重重府邸内行去,愈是安静清凉许多。萧阁跺了跺轿板,示意轿夫停下,掀帘而出,自己顺着石桥左侧的树荫,往晴云轩而去。
  “主公。”亭台下的小桌上,温峥正饮着茶,瞧见萧阁过来,忙吩咐侍女道:“去窖子里取些虎跑的雪水给王爷泡茶。”
  萧阁将清白的骨扇展开,轻轻摇着:“怎么,我一来才用得雪水?”
  “入夏之后,雪水冰砖可是稀罕物,属下哪舍得用。”温峥一笑,先从炉子上取下壶来,为萧阁烫茶碗,“今日如何?遗老们可还皓首穷经?”
  “这还用说?”  萧阁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文书,“你瞧瞧,动辄洋洋洒洒万言长篇博论……凤池,何为宝刀不老,何为老而弥坚,我算是见识到了,瞧着他们,我都自惭形秽,古稀之年能有这份精神,实在难得。”
  温峥翻阅了一番,连连点头称赞,又带了些欣喜道:“主公,今天还有件喜事儿,打京城来的。”
  萧阁清眸一亮,流转出风雅迷人神采,“是苏大人?”
  “午时刚送来的包裹,主公拆开瞧瞧?”温峥指了指桌上一方蓝花布小包裹,萧阁捻起,似乎是本蛮厚的籍册,打开一瞧,正是一本崭新的《盐政新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苏云浦所想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是想寻觅一位与自己政见相合的明主。
  萧阁心里期待,当下便从头细细翻阅,又叫了侍女奉上笔墨,在宣纸上做着记录,时而长眉微蹙,时而频频颔首,细碎的阳光从他们亭前的香樟树间倾泻而下,照拂在萧阁左脸之上,如半边形容极美的瑶琼,还有那最熟悉的幽深兰香从对面缓缓弥漫过来,盖过了紫砂壶中魁龙珠的清香,温峥长久悄然地望着萧阁,只觉自己心中酥酥麻麻,连带着四肢也慵懒绵软起来……
  若揽明阳共此生,情愿一瞬沉烂柯。温峥轻叹一声,竟是希望时间就此凝止。
  “此盐政新论,形制上章程严谨、条分缕析,内容上高屋建瓴、敢言直谏,最难能可贵的是,策论识时通变、别出心裁。”萧阁毫不吝啬地称赞,又觉得有些叹惋,苏云浦定是上书陈情过皇帝,受到冷遇,这才将此书寄送给自己。
  温峥回过神来,接过萧阁递过来的本子翻阅。
  “比如这里,”萧阁饮了口茶,给他指了指标目,“各地盐运之中,贪墨之事已屡见不鲜,朝廷派巡盐御史下视,每每也只得纠察出些皮毛典型,并且惩处多在朝堂之内,漕运总督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无用。苏大人认为应双管齐下,除了严治官员杂混浮费,还应对总商、散商实行信券制,此劵由户部以及非本地的御史管控,以有效制衡权力。从产盐到运盐倒卖,规范行一单则发放一券,如有行贿、偷税等举则倒扣三券,被倒扣两次径直撤销其营盐资格。”
  “确实是个办法。”温峥向书后面翻去,笑道:“这个定向输盐的政策,咱不是也设想过?现下革票行引,都知道物以稀为贵,盐商争着抢着往销区运盐,却不肯让太多同行介入,朝廷又没有挑选标准,如此一来就只能靠行贿取得资格,到头来银子进了盐衙官员口袋,缺盐区照样紧俏得很。若严格划分产销区和运盐路线便要好很多了,再增设海外运道,往贡榜、李查维等地输出,滞留盐场的万引海盐便有解决之处了。”
  萧阁此前与苏云浦有过一面之缘,从那时便很赏识他的才华,“有这个心去效力国家,已不知要强过大夏普通官员多少,何况他确实饱富经济之学,从其行事方式来看,也几无酸腐书生作派,是个不可多得做实事的人才。”
  温峥道:“属下也这样认为。这几天主公何时有空,记得给苏大人回信过去。”
  萧阁想了想道:“这次凤池来行文吧,把对他的赏识珍重之意表露出来即可……再把此前库里珍藏的南越珠宝奉砚寄给苏大人。”
  温峥想问为何萧阁不亲自回信,刚张开口,却已经品读明白了——此时二者所处境遇情形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由于朝堂中的重重阻隔,苏云浦变得被动许多,而萧阁逐渐掌握了任用与否的主动权,如果说此前萧阁写那封诚意真挚的密信是平原君那样的礼贤下士,那么此次轻微拉开距离,已经是把苏云浦当做自己人的御人之术!
  原来这面前自己伴着长大的人,早已经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温峥突然感到一种无奈的欣慰,继而几丝惶恐丛生出来,使萧阁变得强大是他今生奋斗的目标,可是他还是会担心……照这样下去,自己有一天会帮不上他,然后……被他很有礼貌地束之高阁,本质上就是一种抛弃。
  萧阁不知道温峥的复杂心情,他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册,刚要抬头对温峥说些什么,却听头顶传来几声尖锐的鹰唳。
  萧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忙起身走到亭檐下向那院落围成的四方天空瞧去,但见一只小鹰低低盘旋,正俯首瞧着自己。
  “是雳儿。”方才讨论盐政之时,萧阁的心情轻松平静,此刻却突然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他沉吟片刻,还是将自己胳臂伸了出来,雳儿这才缓缓落在他左臂之上。
  “临走之时特意将你留在骊山,不想你能找到这里……这千里之行,你倒瘦了许多。”萧阁感受着它的重量,又瞧了瞧它脚上空无一物,心里莫名失望起来。
  “它找来这儿,是什么意思?”温峥从方才的思虑中回过神来,他本来就不喜欢动物,加上这是傅弈亭给的,更是心里腻味,径自骂道:“这秦王,真是阴魂不散!”
  “罢了,既然来了,便留着它吧,毕竟以后的局势还不好说。”  萧阁抚了抚雳儿的前额,回身吩咐管家王伯道:“去准备些新鲜生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