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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松泉韫清


  傅弈亭混沌眯了大半柱香的光景,一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萧阁膝上,他不禁微微一笑,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畅快嗅着秋雨带来的芬芳,竟觉这短短一觉通泰之极。
  “启韶倒是会挑时间。你瞧,长春岭也已经到了。”萧阁将船靠岸,率先迈了下去,又回身指了指船舱,“别忘了你的鞭子。”
  傅弈亭这才感到一阵寒意,方才是自己太轻率了,未弄清楚那人心思,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古人云,色令智昏,倒当真如此。傅弈亭隐约咂摸出来——两人不在一块儿,他尚能冷静思索判断,若对着那人面庞,他便有三四分卸力了。看来晚上的宴席,要处处小心才是。
  长春岭处的园林极精巧雅致,湖山明净,叠石繁奇,筠竹摇曳,松泉韫清,自是赓宜幽爽。藤蔓依旧嫩绿,随意攀附在倒厦上,透着盎然趣意。两人自狭窄的石桥中先后穿过,傅弈亭顺手把攥着的莲子丢到池中,惊得锦鲤纷纷游散。
  “这里算是别苑,较我府上更为清静。启韶千里之途必定累了,在这里休憩最佳。”萧阁在桥下淡青色的石板上站定,笑着指指周围,“西侧为绘舆斋,东侧为燕云亭,中间为念松阁,是晚上我们用膳的地方……现下我们随意逛逛,喝些茶也是好的。”
  傅弈亭自过了石桥,便看见那角落中的虬根交错的苍松,似蛰龙一般卧在清泉边儿上,这景致有些熟悉,又有些不可逼视的威严,他心里虽纳罕,却又被西侧绘舆斋门前的一幅墨宝吸去了目光,当下便踅了回来,走到那黛瓦白墙前,想看个清楚。
  天暗得早,屋内早燃了莹莹烛火,傅弈亭借着光亮一瞧,画上正是只蓬勃生威的老虎,自嶙峋山石间蹒跚巡视,目光炯炯,颇有王者之风。此前傅弈亭领略过箜篌一曲,没想到那人的画竟也如此丰韵,世人都说萧阁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倒不是虚言……他心里暗叹,嘴上却只问了句,“怀玠兄属虎?”
  “嗯。”
  “我属龙……”傅弈亭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嗯,你是真龙天子嘛。”萧阁在自家庭院内,不担心隔墙有耳,随意揶揄他。
  “啧。哪儿来的话!”傅弈亭原本是那个意思,让他这么一挑明,反而承认不得了,他迈步走进绘舆斋,不禁一怔,这里正是萧阁的画房,收纳着各类形制各异的画作,傅弈亭随意扫了一眼,墙上挂的大多是些江南风景,偶有花鸟鱼虫,无一不灵巧生动。
  “我也想学画。只是自小没人教。”傅弈亭心里妒意丛生,面上却丝毫不露,也绝不想开口称赞,只走到案前,把玩着案上的颜料和狼毫,又将面前一幅半卷着的纸张打开,想随意涂抹几笔,可待展开后,他才发现这张宣纸上已有了隐隐约约的草图。
  萧阁心里一下子提紧,才想起前些天自己勾勒的草图没收起来,忙上前想伸手夺下,傅弈亭却早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怀玠,这不是骊山观风亭之春景么?”
  “正是。”萧阁定了定心绪,索性不去掩饰,一本正经答道:“画惯江南风景,倒也该换换格调了。”
  傅弈亭将宣纸举起,细细在灯下端详,“这草稿只花了远景,近景你打算画些什么与之相称?”
  萧阁心里一动,轻笑道:“还没想过,只是信笔而作。”
  傅弈亭促狭一笑,腆着脸想叫他绘自己身影上去,却突然想起这画斋的名字,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笑容也变得僵硬,“绘舆斋……怀玠兄胃口不小,除了骊山之外,看来全大夏都要绘个遍咯?”
  “随便起的名字,启韶未免太风声鹤唳了。”萧阁见他想到政事之上,却暗自松了口气。
  傅弈亭见他不认,心里冷笑一声,只将宣纸放下,又展开一些其他画看着,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这些日子连绵阴雨,屋内名木家具和画卷都受不得潮气,因而侍从整日点着铜炉,此刻暖烘烘的热气熏着两人衣物,不一会儿便周身干爽,萧阁身上兰香也氤氲弥漫出来,丝丝绕入傅弈亭肺腑之内,搅得他心猿意马。
  傅弈亭撂了画卷,从案台另一侧转出来,站在那人身后,皱着眉头道:“此前在村里同寝我便觉出来了……你一个男人,熏这么香做什么?”
  “谁说男人不能熏香……再说,启韶身上也……”萧阁说着话转过身来,却发现此刻二人距离太近,几乎鼻息相闻,他也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松香,脸不自觉地热起来。
  “我熏香没错,却是极淡的。不像你这,过为霸道。”傅弈亭越觉着香,越着了迷似的想闻,于是俯身在他脖颈儿处嗅着,“知情的,赞你萧王爷高洁典雅,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要以色侍人。”
  萧阁有些愠怒,原是清而不浊的香气,怎到他嘴里就成了勾引人的物件儿,他开口笑着驳道,“轻佻孟浪之人,才会想到那里去。我相信启韶不会。”
  傅弈亭一噎,这高帽子戴得他哑口无言,正要搜肠刮肚地想要反击,侍从却在门口掀了珠帘进来,看见他二人在窗边离得极近,不自觉低了头禀道:“王爷,宴席已备好了,白大人请您二位过去呢!”
  白颂安正侍在念松阁内,见萧阁、傅弈亭联袂进来,便带了一脸笑容道,“二位爷,晚宴菜品已安排好了,就不知要喝什么样的酒呢?有琼花露、金盘露、蜜淋漓、瓜米酒、蒿酒还有花雕……”
  “听启韶的吧。”萧阁应了一句,在长桌前落座。
  “都拿来,每种我都尝尝。”傅弈亭自是海量,不怕多,只怕少。
  “遵命。”白颂安应道。其实他和萧阁方才的话是早已排布好的暗号,如果要对傅弈亭下手,萧阁今日会点名要喝花雕,暗示自己在酒里下药,但现下萧阁明显没这个心思……白颂安想想温峥临走前的嘱托,不禁万分为难,思及此,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为不让傅弈亭起疑,鸭包鱼翅、蟹粉鳜鱼、苏北烤方、鸡汁干丝、文思豆腐等菜品都只备了一份儿,只有清炖狮子头、将军过桥汤是各自用精致的玉碗盛了,傅弈亭瞧瞧桌上精致的菜品,便品出萧阁的意思了,他觉着还不放心,便厚着脸皮从怀里掏出个杯子来,“怀玠给我的蓝田玉酒杯,用着倒是习惯舒适。”
  萧阁心里忍着笑,“启韶就是想用酒壶对饮,我这也没意见。”
  几个侍女袅袅婷婷上来,将七八种酒摆在他们二人身侧,又悄然退出去,绕到院后轻拨琴筝,玉落珠盘般的音韵便透过半月窗泄了进来,倒更显得屋内静谧舒适。
  “今日都是些扬州名菜,迥异于秦北口味,不知还吃得惯否?”  萧阁给二人倒上花雕,眉眼里荡漾着些许温柔。
  “是过于清淡了,但此宴胜在意境幽然。”傅弈亭抬眸,借一旁的鹤型烛台散发出的火光瞥了一眼萧阁俊俏的面容,竟觉心里似被粘稠花蜜浸腻住了一样,酒未饮几杯,却不自觉地沉溺于此。
  “启韶,你可知道此次为何请你过来?”萧阁边饮边瞧,见他已有三分卸防,便抓住时机发问。
  “我虽来了,你我目标却不同。”傅弈亭眸光一闪,露出微不可察的狠戾来,“方才你说我风声鹤唳,倒不如好好叩问自己的心。”
  萧阁轻轻一笑,“启韶问过自己想要什么吗?”
  傅弈亭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继而嬉皮笑脸道:“怀玠兄,我真没有皇帝梦,如果有,天打五雷轰。”
  萧阁心知他是胡诌,却也不去反驳,“这话启韶讲可以,我萧阁讲却无人相信。自袭了这王位,便如同上了火架……你我处境迥异,我倒是当真羡慕启韶的潇洒了。”
  傅弈亭沉默片刻,问道:“春日的消息,不是你漏的?”
  “不是。确实另有其人要将秦北卷入纷争,我这样说,不知你能否听得进去。”萧阁抬眸对上那人黑漆一般的瞳仁,恳切坚定。
  傅弈亭心里仍有五分不信,只继续饮酒,“罢了,这事无从考据,我也不想再提,只是以后时局,你打算如何与我共处?”
  萧阁将饮尽的花雕空壶放在一边,又把金盘露给彼此斟上,端起酒杯笑道:“乱世为友。”
  傅弈亭眉心霍然一跳,虽然此刻他头脑有些混沌,可却敏锐反应出萧阁此言隐藏的含义——盛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