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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说着就自己先哈哈笑起来,一五一十给我们讲了准尉同勤务兵的故事,虽然我们都听过一千遍了。
              “你怎么啦,老弟,怎么脸蛋像玫瑰花一样啦?”他继续对准尉说道。准尉涨红了脸,汗津津的,微微笑着,样子怪可怜的。“不要紧,老弟,我也是像你这样过来的,你瞧我现在可练出来了。让一个俄罗斯小伙子到这儿来——我们见多了——他总要得抽筋病、风湿病什么的;可我在这儿一待,这儿就是我的家,我的床,我的一切。你瞧……”
              说话间他又喝了一杯酒。
              “啊?”他盯着克拉夫特又说。
              “这才是我敬佩的!这才是真正的老高加索人!让我握握您的手。”
              克拉夫特把我们大家推开,挤到特罗先科跟前,抓起他的手,格外亲热地使劲握了握。
              “是啊,我们可以说在这儿经受过一切考验,”他继续说,“四五年的时候……您不是也到过那儿吗,大尉?您还记得十二号那天夜里,在没膝的泥泞中过了一宿,第二天去攻打鹿砦的事吧?我那时跟着总司令,我们一天里攻下了十五座鹿砦。还记得吧,大尉?”
              大尉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伸出下唇,眯缝起眼睛。
              “您瞧……”克拉夫特不顾地方小,双手乱做手势,非常兴奋地开始对少校说。
              但是这个故事少校大概已经听过不止一遍了,他的眼睛突然变得迷迷糊糊,木然看着对方,使得克拉夫特避开他的目光,转脸向我和博尔霍夫,轮流地看着我们两人。至于对特罗先科,他讲故事时连一眼也没有看。
              “您瞧,我们早晨一出来,总司令就对我说:‘克拉夫特!去把这些鹿砦拿下来。’您知道,我们军人执行命令是没有二话的——我就敬了个礼。‘是,大人!’说完就走了。一到第一座鹿砦附近,我就回身对士兵们说:‘弟兄们!别害怕!机警些!谁要是落后,我要亲手杀死他。’您知道,对待俄国士兵要干脆。正说着,猛不防来了一颗榴弹……我一瞧,一个士兵倒下了,接着又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子弹也跟着飞来了……嘘!嘘!嘘!……我说:‘前进,弟兄们,跟我来!’您知道,我们刚走到跟前,我们看,我看见,这……您知道……这叫什么来着?”他摇起手来,搜寻着词儿。
              “悬崖。”博尔霍夫提示道。
              “不……唉,这叫什么呀?我的天!嗯,这叫什么呀?……是悬崖,”他急速地说,“刚端起枪……冲啊!哒—啦—哒—哒—哒!敌人连个影儿都没有。您知道,大家都感到奇怪。也好:我们再向前推进,去攻第二座鹿砦。那是完全另一回事了。您知道,我们的心都沸腾了。我们走到跟前,我们看,我看见,第二座鹿砦——过不去。这儿……这叫什么,嗯,这东西叫什么呀……唉!这叫什么……”
              “还是悬崖。”我提示道。
              “根本不是,”他没好声气说,“不是悬崖,是……唉,真是,这叫什么呀,”说着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唉,我的天!这叫什么呀……”
              看他那么苦恼的样子,旁人就只好再提示一下了。
              “可能是河吧。”博尔霍夫说。
              “不,就是悬崖。我们一到那儿,您真难相信,就碰到猛烈的火力,跟地狱里一样……”
              这时棚子外面有人在找我,原来是马克西莫夫。因为我只听了攻打两座鹿砦的不同故事,还剩下十三座要听,所以乐得抓住这个机会,脱身回自己排里去。特罗先科和我一块儿出来。“尽撒谎,”我们离开那棚子几步远的时候,他对我说道,“他根本没有打过鹿砦。”特罗先科说着温厚地放声大笑,我也不禁觉得好笑起来。
              十三
              我收拾了一下,回到我的士兵们那儿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只有篝火把营地照得昏昏朦朦。一段大树桩在炭火上阴燃着。它的周围只坐着三个人:安东诺夫在火上转动着一只小锅煮里亚布科[10],日丹诺夫若有所思地用一根小枯枝扒着灰烬,奇金含着那个永远抽不着的烟斗。其余的人都已各自休息去了——有的在弹药箱下,有的在干草上,有的在篝火旁边。借着炭火的微光,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脊背、腿和脑袋;新兵也夹在这些人中间,紧靠火边躺着,看来已经睡着了。安东诺夫给我腾出一个位子。我挨着他坐下抽起烟来。雾和湿柴冒烟的气味充塞空中,刺激着眼睛,幽暗的天空依然降着霏霏微雨。
              我们旁边可以听见均匀的鼾声,火堆中树枝的毕剥声,低低的人语声,偶尔还有步兵枪支的哗啦声。前后左右到处是熊熊篝火,一堆堆的照出它周围不大圈子里的士兵的黑影。离得最近的一些篝火旁边的亮处,士兵们光了膀子,在火上摆动着自己的衬衣。还有许多士兵不曾睡,在十五平方俄丈的范围内走动,说话;但是深沉的黑夜给所有这些活动增添了特殊的神秘的气氛,仿佛每个人都感到了这种黑暗的岑寂,生怕破坏它的柔美的和谐。当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声音有点异样;在所有坐在火边的士兵的脸上,我也发现流露出同样的心情。我还以为在我来到以前,他们是在谈受伤的同伴;可是根本不对:奇金是在谈他到第比利斯领取东西以及那儿的学生的情形。
              凡是我所到之处,尤其是在高加索,我总发现我们的士兵在危险临头的时候避而不谈可能对同伴的士气有不良影响的事情,显得极有分寸。俄罗斯士兵的士气不像南方人的勇气那样是基于霎时燃起又倏忽即逝的热情上,他们是不容易激励,也同样难于气馁的。他们不需要装模作样的鼓动、演说、雄壮的呐喊、歌曲和军鼓;相反,他们需要的却是安静,秩序,不做任何不自然的事。在俄罗斯士兵身上,在真正的俄罗斯士兵身上,您永远不会看到吹牛,蛮干,危险临头时发愁,急躁;相反,他们性格的特征却是谦逊,纯朴,能把危险置之度外,而从中看到完全别的东西。我见过一个士兵,他的腿受了伤,最初一刻却只惋惜新短皮大衣被子弹打穿,又有一个驭手,他的马被打死,他从马身底下爬出来,先解马肚带,好把鞍子取下来。谁不记得围攻格尔格比尔时的那件事?当时炮库里有一颗装上火药的炸弹雷管着火了,炮兵军士就叫两个士兵快把炸弹搬出去扔到悬崖下面,但是这两个人没有到就近的悬崖去扔,因为上校的帐篷就在那旁边,他们把炸弹搬远一些,以免惊醒帐篷里老爷们的清梦,结果两个人自己却被炸得粉身碎骨。我还记得一八五二年出征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士兵在战斗中不知为什么事说了一句蠢话,好像是说他们的排已无法从那儿脱身了,于是全排人就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而那句蠢话他们连重复一下都讨厌。就说眼下吧,每个人心里总都该惦记着韦连丘克,而且鞑靼人每秒钟都可能偷偷地过来向我们放一排枪,但是大家都在听奇金讲生动的故事,谁也不提今天的战斗,不提面临的危险或受伤的人,就好像这都是天知道多久以前的事,或者就简直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只是觉得他们的脸色比平时略微阴沉一些;他们听奇金讲故事的时候也并不太专心,连奇金也感到他们不在听他,不过他还是讲他的。
              马克西莫夫走到篝火跟前来,坐在我身边。奇金给他让了个地方,住了口,又吸起烟斗来。
              “步兵派人到营地取伏特加,”沉默了好一阵以后,马克西莫夫说,“现在回来了。”他向火里吐了一口痰,“那军士说,他们见到我们那个同伴了。”
              “怎么样,还活着吗?”安东诺夫问道,一边转动着小锅子。
              “不,死了。”
              那新兵突然把戴着红顶帽的小脑袋抬到火堆之上,朝马克西莫夫和我愣愣地看了一会,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拿大衣裹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