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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叶芙兰皮亚动也不动一下;她寻常的那种轻蔑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
              “可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您为什么要把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马卖掉呢?”(已经落到农民手里的那匹马使我特别感到不安。)
              “少爷,为什么我们要卖掉他的马?愿上帝怜悯吧,能够拿它派什么用处呢?只是白白地吃草罢了。可是在农民那里,它倒还能够耕田。至于马丁·彼得罗维奇——要是他忽然想到哪儿去的话——只要对我们说一声就行了。我们不会不给他坐马车的。在不干活的日子里,我们倒很乐意呢!”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闷声地唤着,她仿佛要叫他过去,她自己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手指在拨弄几根车前子的草茎,拿它们互相敲来敲去,把它们的头都敲掉了。
              “还有关于小听差马克西姆卡的事,”斯廖特金继续说;“马丁·彼得罗维奇抱怨说,我们把他身边的马克西姆卡弄走,送去当学徒了。可是请您想想吧:好吧,要是他待在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身边会干些什么呢?游手好闲罢了;不会再有别的了。而且他不会好好地伺候人,因为他愚蠢而年纪又小。现在我们送他到马具匠那儿去当学徒。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手艺人,他自己会得到好处,而且也可以向我们缴租赋。少爷,在我们小小的产业里,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们小小的产业里任何事情都是不应当忽略的!”
              “这就是马丁·彼得罗维奇称为‘废物’的人啊!”我心里想道。
              “可是现在谁念书给马丁·彼得罗维奇听呢?”我问道。
              “只是念什么呢?他有过一本书——可是,幸而,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在他那样的年纪,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谁替他刮胡子呢?”我又问。
              斯廖特金好像在回答一个有趣的笑话似地赞同地微笑了。
              “的确没有人。起初他用蜡烛来烧胡子,——现在,他却完全不管了。妙极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固执地又叫了一次,“喂,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
              斯廖特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马丁·彼得罗维奇的鞋袜,衣着,食物跟我们用的完全一样;他还要什么呢?他自己也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希望什么了,他只专心照顾自己的灵魂。他应该明白,现在一切——无论如何——都全是我们的了。他也说过,我们不付给他津贴;可是我们自己也不常有钱啊;他有吃有住的时候,还要钱干什么呢?可是我们一直把他当作亲人看待。我对您不说假话。举一个例子说,他住的那几间屋子,——我们可真需要呢!没有这些屋子,我们简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我们都忍下去了。我们甚至还在想怎样让他消遣。所以,在圣彼得节那一天,我还到城里去给他买了一些很好的鱼钩——真正的英国货呢——贵重的鱼钩!好让他去钓鱼。我们的池子里有鲫鱼。他可以坐着钓鱼!他坐上一两个钟头,我们的鱼汤也有了。对于老年人,这种工作是最合适的了。”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叶芙兰皮亚用坚决的声调第三次唤道,这一次她把手指间拨弄的草茎远远地抛开了。“我走了!”她的视线跟我的视线遇在一块儿了。“我走开了,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她又说了一遍,便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我马上就来,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马上就来!”斯廖特金大声说。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下去:“马丁·彼得罗维奇本人现在也赞成我们的意见了。一开始他很不高兴,仿佛还大发过牢骚,您知道,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您应该记得,他过去是一个火爆性子、严峻的人——这多糟!嗯,现在他可变得非常安静了。因为——他看出来,这对他有利。您的妈妈——啊,我的上帝呀!她多么狠地攻击我……当然:一位贵族夫人看重她的权势,并不比马丁·彼得罗维奇过去那种情形差多少;好吧,您过来亲自看看吧,您有机会就替我说一句好话吧。我深深地感谢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恩惠;然而我们也得活下去啊。”
              “为什么拒绝日特科夫呢?”我问道。
              “是说费杜雷奇吗?是说那个懒汉吗?”斯廖特金耸了耸肩膀。“愿上天怜悯我们,他有什么用场呢?他这一辈子当兵混过去了——他忽然想到这儿来经营田产了。他说,我会镇压农民。因为我打惯了人的脸。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少爷。连打人脸也得会打啊!况且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本人不要他。他完全是不中用的人。我们所有的产业都会毁在他手里的!”
              “嗨!”叶芙兰皮亚的响亮的声音响起来了。
              “马上来,马上来!”斯廖特金随声应道。他向我伸出手来,我虽然不愿意,还是跟他握了手。
              “再会,德米特里·谢苗内奇,”斯廖特金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请您随便开枪打山鹬吧;鸟是飞来的,不属于任何人的。不过,唔,您要是遇到兔子的话,您就饶了它吧;这是属于我们的。还有一件事情!你们的母狗没有生小狗吧?我倒很高兴有一只小狗!”
              “嗨!”叶芙兰皮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嗨!嗨!”斯廖特金随声应着,跑进灌木丛里去了。
              十九
              我记得,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着这个问题:为什么哈尔洛夫不给斯廖特金一个巴掌,“打得他只剩下一摊血水”呢?斯廖特金又怎么会不怕这种命运呢?看来,马丁·彼得罗维奇真变得“安静”了,——我这样想着,我更加强烈地想溜到叶西科沃去,至少我可以偷偷地看一眼这个巨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给折磨得温顺了。我已经走到林子跟前——突然,就在我的脚底下,一只很大的山鹬猛拍着翅膀飞起来,很快地飞进林子深处去了。我端起枪瞄准;我的枪开不响。我懊恼极了:这只鸟长得很好,我决定再试一下,看我能不能再叫它飞起来?我朝它飞去的方向走,走进林子约有两百步光景,在一片小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白桦树底下,我看到的不是山鹬,却又是这位斯廖特金先生。他面朝天躺着,双手放在脑后,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望着天空,左脚搁在右边膝盖上微微地摇来晃去。他没有看到我走近。离开他没有几步路,叶芙兰皮亚埋下眼睛,慢慢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她好像正在青草丛中找寻什么东西——蘑菇一类的东西吧——时时弯下身子,伸出手去,而且在低声唱歌。我马上站住了,侧耳倾听。开始我听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可是后来我听清楚了这几句人人都知道的古歌中的歌词:
              来吧,险恶的黑云,来吧,
              你来吧,送我岳父一命归天,
              雷劈吧,把我岳母劈入阴司吧,
              我亲自动手杀死我年轻的妻子!
              叶芙兰皮亚越唱下去声音越响亮;她特别用力把最后几个字拖得很长。斯廖特金还是仰面躺着,在笑,她好像总是绕着他走来走去。
              “你看吧!”他终于说了,“并不是只有他们想到这种事!”
              “什么?”叶芙兰皮亚问道。
              斯廖特金略略抬起头来。
              “什么?你唱的是什么?”
              “沃洛佳[25],你自己知道,歌词是删改不了的,”叶芙兰皮亚答道,她转过身来,便看见了我。我们两个人一下子都叫起来,各人往不同的方向跑开了。
              我连忙走出林子,穿过一片狭小的林中空地,我才发觉我已经走到哈尔洛夫的花园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