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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页


              “跌……伤了……”随后他仿佛想了一下,又说:“它就在这儿……黑色……小……马!”突然大口大口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的全身都在打颤……
              “完啦!”我想道……可是哈尔洛夫又睁开了眼睛——还是那只右眼(左眼皮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人的眼皮一样),而且注视着叶芙兰皮亚,发出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唔,亲爱的女儿……对你我不会……”克维钦斯基马上做一个手势,招呼那个仍然站在宅子阶上的神父过来……那个老人走来了,可是他的没有力气的膝盖给窄小的法衣绊住了。然而哈尔洛夫的腿突然难看地抽动着,他的肚皮也是这样;他的脸从下到上、时快时慢地抽搐起来。叶芙兰皮亚的脸也扭成了同样的怪相,而且在打颤。马克西姆卡画起十字来……我觉得害怕,就跑到大门口,把胸口贴着大门,不敢朝四周看。过了一分钟,我背后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我明白,马丁·彼得罗维奇死了。
              验尸的时候发现他的后脑壳给大梁砸碎了,他摔下来时又把胸部撞伤了。
              二十九
              “他临终的时候想对她说什么呢?”我骑上我那匹德国种的跑马回家去的时候,这样地问我自己。“我不会咒诅你?还是我不会宽恕你[31]?”大雨又落下来了,可是我仍旧骑着马慢慢地走。我想尽可能久地没有人来打扰我,我要好好地沉思。苏威尼尔已经搭上一辆跟克维钦斯基同时来的大车走了。不管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多么轻率,可是意料中的、或者意料不到的(那都是一样!)死常常在所有人的心中唤起的这种突然的、总的(不止是局部的)变化,它的庄严,它的重要性,和它的真实性不能不使我惊愕,我真是惊愕万分……不过我的惶惑不安的、孩子气的眼睛仍然马上注意到许多事情:我注意到,斯廖特金迅速而胆怯地把枪扔在一边,就像扔下偷来的东西似的;他和他妻子两个人一下子变成人们不理睬、被大家疏远的对象;他们两个人的周围马上变成空旷的……至于叶芙兰皮亚呢,虽说她的罪过并不比她姐姐的轻些,可是人们对她并不这样疏远。她倒在死去的父亲脚跟前的时候,她甚至引起了人们的某种同情。至于她也有错——这一点大家还是感觉到的。“你们伤害了老人家,”一个头很大、头发白了的农民说,他好像古代的裁判官,一部白胡子和两只手都拄在一根长木杖上面。“你们的灵魂有罪!你们伤害了他!”“伤害”这个词马上被大家当作不可改变的判决接受了。人民的审判宣布了,我马上明白这个事实。我也看出来斯廖特金起初不敢出来主持一切。人们并不管他有没有吩咐,就把死者的遗体抬进宅子里去了。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神父就到教堂去拿需要的东西;村长就到村子里去派一辆马车进城。连安娜·马丁诺夫娜本人也不敢用平常那种威严的口吻来叫人准备茶炊了,“要热水来洗尸体呢。”她的吩咐倒跟恳求差不多——然而人们还是粗暴地回答她……
              我仍然在想着这个问题:他本来要对他的小女儿说什么呢?他要宽恕她呢,还是咒诅她?我最后决定是——他要宽恕她。
              三天以后,马丁·彼得罗维奇的葬仪举行了,由母亲负担全部费用,他的死使我母亲非常伤心,她吩咐不要节省开支。她自己并不到教堂去,据她说,她不愿意看见那两个坏女人和那个卑劣的小犹太;不过她派克维钦斯基、我和日特科夫到那儿去;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只是叫日特科夫做“乡下女人”了!她不许苏威尼尔到她跟前去,而且过了好久,她还生他的气,称他为杀死她朋友的凶手。这种冷淡使他深感痛苦,他经常在我母亲待的屋子的隔壁屋子里踮起脚走来走去,发作了一种惊惶不安的、卑怯的忧郁,他一面打颤,一面低声说:“麻上(马上)!”
              在教堂里,和在葬仪举行的时候,我觉得斯廖特金又恢复他的好兴致了。他又像从前一样地发命令,忙起来,还是毫不放松地监督着,不让多浪费一文钱,虽然这回办丧事本来并不要他掏腰包。马克西姆卡穿了一件我母亲赏给他的全新的宽大上衣,在唱歌班中发出那样的男高音的歌声,不用说,更没有人会怀疑他对死者的忠诚了!姐妹两个人照例都穿上丧服——可是看起来,她们惶惑不安的样子倒比悲痛多些,尤其是叶芙兰皮亚。安娜现出一种温顺的、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她并没有哭,只是不停地用她那美丽的、瘦小的手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叶芙兰皮亚一直在沉思。在哈尔洛夫死去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种普遍的、不能变更的疏远和谴责,现在我似乎又在所有到教堂参加葬仪的人的脸上,在他们的一切动作上,和一切眼光里看到了,——但是它更严肃,更冷淡了。仿佛所有这些人都感觉到哈尔洛夫家属所犯的罪过——那种重大的罪过——现在已经交给惟一的、公正的裁判者来判断了,因此,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为它不安或者愤慨了。他们诚心地替死者的灵魂祷告——那人活着的时候,他们并不特别喜欢他,他们甚至害怕他。死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兄弟,要是他喝醉倒好了,”在教堂门口,一个农民对另一个农民说。
              “有人不喝酒也会醉的,”那个农民答道。“这是多么意外的事情。”
              “他们伤害了他,”第一个农民又说了这句决定性的话。
              “他们伤害了他,”另外一些农民附和道。
              “可是,死者本人不是对你们也很凶吗?”我向一个农民问道。我知道他是哈尔洛夫的农民。
              “当然,他是老爷,”农民回答道;“不过……他们还是伤害了他!”
              “他们伤害了他……”人丛中又响起了这句话。
              在坟地上,叶芙兰皮亚还是惘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沉思……痛苦的沉思在折磨她。我看到她对待斯廖特金的态度,斯廖特金好几次对她讲话,她对待他,好像她从前对待日特科夫那样——而且更要凶些。
              几天以后,在我们附近流传着一个消息:叶芙兰皮亚·马丁诺夫娜·哈尔洛娃永远离开了她父母的家,把她的财产全部送给她姐姐和姐夫了——她随身只带了几百卢布……
              “看来,安娜当真独揽一切了!”我母亲说,“只是我们,”她对着那个陪她打牌的日特科夫(他现在代替了苏威尼尔的位置),接下去说,“你我的手段太不高明了!”
              日特科夫垂头丧气地望着他的厚大的手掌……“它们真不高明!”他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以后不久,母亲和我就搬到莫斯科去了,——许多年过去以后,我又有机会见到了马丁·彼得罗维奇的两个女儿。
              三十
              但是我的确看见了她们。我是在最寻常的情况下面遇见安娜·马丁诺夫娜的。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回到我离开了十五年的故乡,我接到调解人的邀请(那时,全俄罗斯正以一种至今大家还未忘记的慢吞吞的方式在进行耕地交错的定界),要我到女地主寡妇安娜·斯廖特金娜的领地上去跟我们地区其他的地主一块儿商量事情。老实说,我母亲所称为“小犹太”的那个有一对李子形眼睛的人已经去世的消息一点也不叫我难过,可是我倒有兴趣去看看他的寡妇。在我们家乡,她是出名最善于管家的。的确,她的领地,庄子,连住宅(我不自觉地望望屋顶,那是铁皮的屋顶了),一切都显得十分井井有条;一切都是整齐的,清洁的,整顿过的,应该油漆的地方都油漆过,仿佛这是德国人的产业一样。不用说,安娜·马丁诺夫娜本人老了些;可是她那特殊的、冷酷的、又仿佛含有恶意的魅力(有一个时期,它曾经那样地挑动过我),却并没有完全消失。她穿着乡下样式、可是很雅致的服装。她接待我们并不亲切(“亲切”这个字眼对她并不适合),却很有礼貌。她看见我,那个可怕的事故的目睹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我的母亲,对她的父亲和妹妹,甚至她的丈夫,根本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