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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哦,我可怜的母亲,我多么有罪!你在忍受痛苦,我都不知道,我的心没有告诉我!你瞧,我现在来了……”
              “卡罗利娜……”
              “什么?”
              “她们给我领来了一位神父……”
              “那么,医生呢?”白尔弗叶小姐接口道,“弗朗索瓦丝,找个医生来!那些太太们怎么没有去请过大夫呀?”
              “她们给我领来了一位神父。”老妈妈叹了口气,说道。
              “她疼成这样!居然没有止痛药,桌子上什么都没有。”
              母亲使了个含糊的眼色,卡罗利娜猜到她什么意思,忙停下等她说。
              “她们给我领来一位神父……说是给我做忏悔——你可得留神呀,卡罗利娜,”这年迈的小角色,使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那神父硬是让我说出了你的恩人的姓名。”
              “你怎么能打听到他姓名的呢,我可怜的母亲?”
              老妇人正想摆出一副狡黠的神态,却忽然咽了气。如果德·白尔弗叶小姐能注意到她母亲脸上的表情,她就会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看到死神的笑。
              为了弄清这场戏的序幕所包藏的利害关系,应暂时忘记戏中人物,而准备把从前发生过的事,作个交代,其中最后一件事与克鲁夏夫人的死有关。这两个部分将组成同一个故事,然而由于巴黎生活的特殊法则,竟产生了两个断然有别的情节。
              第二部分
              一八零五年十一月底,凌晨三点钟光景,有个二十六岁左右的年轻律师走下帝国司法大臣府邸的大楼梯。他穿着夜礼服抵达院子里,发现地上结了一层薄冰,不禁叫苦,因为他从府内的铁栅栏里往外望,看不见一辆出租马车,也听不到远方有马蹄声或巴黎马夫沙哑的吆喝声,不过他的叫苦声中仍透露出一个法国人很少丧失的愉快心情。在车灯勉强照亮的府邸院子里,年轻的律师看见刚才和康巴塞雷斯一起打牌的大法官的几匹马不时地用脚跺地,发出响声。突然,年轻人的肩被人友好地拍了拍,他回过头来,认出大法官,便向他致意。仆人放下车厢踏脚板的那当口,前国民公会的立法者猜出了律师的窘态,高兴地对他说:“夜晚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大法官顺路带个律师同车回家,不至于使自己的名誉受到连累的!”他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因为这律师是从前一个老同事的外甥,这老同事在给法国制定拿破仑法典的最高行政法院当中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步行者遵照皇家法院最高领袖的手势上了车。
              “你住在哪儿?”在车门被等候命令的跟班关上以前,大臣向律师问道。“奥古斯坦码头,大人。”马车出发了,年轻人跟一位大臣面对面地待在一起,在康巴塞雷斯宴请的豪华的晚餐前后,他曾徒然企图跟这位大臣搭话,而大法官却整整一晚上都显然避开他。
              “好啊;德·格兰维尔先生,你现在正是处在春风得意、万事顺遂的当口上?”
              “哦,还得凭大人多多栽培……”
              “我不开玩笑,”大臣说,“你的见习期已结束两年了;你在齐默兹和奥特塞诉讼案件的辩护中获得了很高的声誉。”
              “我一直认为我当初对那些不幸的流亡者一心一意,实在是害苦了我。”
              “你还很年轻,”大臣用庄严的语调说,“但是,”他歇了一会儿又说,“今晚你深得司法大臣的欢心。你来检察院做检察官吧,我们缺少有才能的人。康巴塞雷斯和我最关心的一个人的外甥,不应当继续是没有靠山的律师。令舅帮助我们度过了狂风暴雨的年代,这样的功劳是不会被忘掉的。”大臣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久,我在初审法庭和巴黎上诉法院将有三个空位子,到时你来看我吧。你可以挑选你感到合适的职位。在此之前,好好干吧!但是,目前你不要来求见我。首先我被工作累垮了,再说,你的竞争者们会猜出你的意图,可能在雇主面前损害你。康巴塞雷斯和我今晚没有跟你说一句话,我们已经给你免去了这种宠爱的危险。”
              大臣说完最后几句话的时候,马车已停在奥古斯坦码头上,年轻的律师相当激动地感谢了他的慷慨的保护者答应给他的职位,然后他开始使劲地敲门,因为凛冽的北风猛烈地吹在他腿肚子上。终于一个年老的看门人拉了拉开门绳,当律师从门房前面经过时,看门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格兰维尔先生,有您一封信。”年轻人取了信,虽然天气寒冷,他仍凑着灯芯快烧完的路灯的微光,想看看是谁的笔迹。
              “我父亲写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看门人终于点着了的蜡烛盘,迅速上楼,走进他的套间,阅读下面这封信:
              “搭上班车,如果你能迅速到达这儿,你就发财了。昂热丽克·邦唐小姐的姐姐死了,她成了独女;我们知道她不讨厌你。现在,邦唐夫人除了将给她一笔嫁妆之外,还能给她留下将近四万法郎的年金。我已为你铺平道路。朋友们将会惊奇地看到,从前的贵族世家竟同邦唐家联姻。邦唐老头在革命时期戴过深红色帽子,他拥有大笔贱价买进的充公财产。但首先,他有的只是永远不会回来的僧侣的牧场;再说,如果你在使自己成为律师时已经有失身份,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必要不对当今的思想再作一次让步。小姑娘将到手三十万法郎,我再给你十万,你母亲的财产也该值五万埃居左右,所以我认为,亲爱的儿子,假如你愿意投身到司法界中去,你就完全能像别人一样当上参议员的。我的身为国务参事的内兄,不会为诸如此类的事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由于他没结婚,他的遗产总有一天会归你所有:即使你没主动地做参议员,你也会享有他的世袭权。从此你将身栖高位来应付日后的变化。再见,我拥抱你。”
              于是,青年德·格兰维尔上床去睡觉,心里盘算着一个比一个更美好的计划。他受到司法大臣、大法官,以及他舅舅——法典起草者之一的强有力的保护,他就要在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上,在皇家初审法庭初露头角。他看到自己成为检察院的一员,而拿破仑就是在这个检察院里挑选他的帝国高级官员的。加上还有一份相当引人注目的财富来帮助维持他的地位,只靠继承他母亲的田产所得五千法郎的微薄收入是不够的。为了用幸福来补充他这些野心勃勃的梦想,他回忆起童年时与他一起游戏的女伴昂热丽克·邦唐小姐天真的面容。在他不懂事的年龄,父母并不反对他跟农村邻居的漂亮女儿亲近,但当他的很在乎自己贵族身份的父母,在他到贝耶来度假的短暂逗留期间,发觉了他对这位少女的友情,他们便不许他想到她。因此,十年以来,格兰维尔只能够偶尔看见他算作“小妻子”的少女。在这段期间,他们避开双方家庭的严密监视,仅仅在教堂里或在街上相遇时,悄悄地交谈几句。他们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在诺曼底叫作“节日市集”的乡村节日中聚会,彼此偷偷地、远远地互相端详。在最近一次假期中,格兰维尔见过昂热丽克两次,他的“小妻子”的低垂的目光、悲伤的姿态,使他判断出,她正屈从于某种他所不知的暴虐之下。
              这天早上七点钟,年轻的律师赶到胜利圣母街的马车站,很幸运地在这个时候开往冈市的车子中找到了一个座位。
              实习律师重新见到贝耶大教堂的钟楼时,不由得不深感激动。他生活中的任何希望还没落空过,他的心向着一切使青年心灵激荡的美好感情开放。他的父亲和几位朋友欢天喜地地为他接风扫尘,待拖得很长的宴会一结束,不耐烦的年轻人便由父亲领着来到坦蒂街一幢他很熟悉的住宅。他的父亲——在贝耶大家继续称他为德·格兰维尔伯爵——使劲地敲一扇绿漆成片剥落的、能通车辆的大门,这时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正是傍晚四点光景。一个戴着棉帽子的年轻女佣向两位先生微微行礼,回答说,夫人们做晚祷去了,就要回来的。伯爵和他儿子走进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那是他们的客厅,看上去像修道院的会客室。一些光滑的胡桃木护壁板弄得屋子里更加阴暗,屋子四周几张绒绣椅和古老的安乐椅对称地排成行。石砌壁炉的唯一装饰品只有一面绿幽幽的镜子,镜子两边放着《乌德勒支和约》时期制造的、现已弯曲变形的枝形大烛台。在这个壁炉对面的细木护壁板上,年轻的格兰维尔瞥见一个乌木和象牙制成的巨大十字架,周围环绕着圣枝。三个窗户外是乡气十足的花园,黄杨木的窗格把花园隔成了一个个对称的四方形;尽管有三个窗户采光,室内却仍然光线不充足,很难看清窗户对面墙上挂着的三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宗教画,不用说,这大概是邦唐老头在革命时期买来的,他当时身为区长,却从不忘记自己的利益。从仔细打蜡的地板,直到绿方格的布窗帘,一切都像修道院一样干净、发亮。走进昂热丽克隐居的这幢幽静的住宅,年轻人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发紧。经常出入巴黎华丽的沙龙,过惯了吃喝玩乐的热闹日子,很容易让格兰维尔把沉闷而宁静的外省生活忘得一干二净;他这才觉得两下的对比如此强烈,不由得感到一种内心的战栗。在康巴塞雷斯府的集会上,生活显得如此开阔,才智显得如此广博,帝国的荣华反映得如此鲜明,现在突然落入平庸的思想圈子里,简直像是从意大利给送到了格陵兰!他一面审视这坚理会教徒的客厅,一面暗自思忖:“在这儿过日子,可算不上生活。”年老的伯爵发觉他儿子面露惊讶,便过来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好歹透进一点儿光亮的窗子前,趁女佣点燃烛台上的旧蜡烛的当口,他要想法子驱散儿子脸上的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