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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在外省如此著名的持续几天的婚礼过后,格兰维尔和他的妻子回到了巴黎。在那儿,年轻的律师被任命担任塞纳省上诉法院的代理检察长。当这对新婚夫妇在法院附近寻找一处房子时,昂热丽克施展了每个新娘在蜜月期间拥有的影响,叫格兰维尔下决心租下老教堂街和圣弗朗索瓦新街拐角一幢大楼底层的一套大房间。她选择的主要理由是这幢房子处在距奥尔良街两步远的地方。那儿有一座教堂,并靠近圣路易街的一个小教堂。
              “采购食物才是一个好主妇的事。”她丈夫笑着回答。昂热丽克极有分寸地提醒他注意,玛莱区与法院毗邻,他们刚刚拜访过的法官们也都住在那里。一个相当宽阔的花园对于一对年轻夫妇来说,增加了这套房间的价值:他们的孩子们,如果上天赐给他们的话,可以在那儿呼吸新鲜空气,庭院是宽敞的,马厩也是令人满意的。代理检察长本来希望住在昂丹大街的一座大楼里,那儿一切都是朝气蓬勃的,风尚显得时髦,大街上的居民打扮入时,而且上戏院,去娱乐场所也可少走些路,但是他不得不迁就年轻的妻子的第一次请求,为了讨她的喜欢,他只好隐居在玛莱区。格兰维尔的职务,对他来说是项新工作,尤其需要勤奋,因此他首先忙于给他的工作室和书房添置新家具,不久他便在一个装满案卷的房间里迅速安顿下来,而让他年轻的妻子指导其余的室内装饰。购置家用器具原是年轻的妻子无限欢乐和回忆的源泉,他很愿意昂热丽克陷入初次购置的困惑之中,尤其因为他违反了蜜月的惯例,很少和她在一起而感到惭愧。有一次做完工作后,代理检察长允许他的妻子把他拉出工作室,指给他看那些他还只是零星和局部见过的室内家具和装饰品的效果。
              有句谚语说:要知妻子是什么人,只消看看她家的门。如果这是确实的,那些房间就应该更忠实地表达她的思想。要么德·格兰维尔夫人信任了一些没有鉴赏力的室内装饰商,要么她把自己的性格铭刻在她安排的众多东西上去了,年轻的法官对他新居中冷淡、庄重和乏味的气氛感到吃惊:他看不到什么优美的东西,一切都不协调,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人赏心悦目。宽大的天花板四周雕饰着阿拉伯式图案,图案中扭曲面细长的线条情趣十分庸俗,在这样的天花板下面,贝耶会客室中特有的呆板、小家子气在他家里重新出现了。怀着原谅他妻子的意愿,年轻人转身再去看一次套间外的高大而狭长的前厅。他妻子要求漆匠涂在细木护壁板上的颜色太暗了,蒙在软垫长椅上的绿色天鹅绒太深了,给前厅增加了严肃的气氛。诚然,这不是主要房间,但就像我们根据一个人的第一句话便可判断这个人的思想境界一样,前厅总是给整个家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概念,它像一篇序言,应当预告一切,而不打任何包票。这前厅的地上铺的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糊墙纸上的图案模仿着石头墙基,上面到处画着绿色青苔条纹。年轻的代理检察长心想,如果他妻子能选用一盏灯,而不是那只挂在光秃秃前厅中央的古式灯笼就好了。一支贵重但古老的晴雨表挂在一面墙壁的中部,好像专门为了让人家更感觉到四壁的空虚。面对这幅景象,年轻人瞧了瞧他的妻子,看见她对薄纱窗帘四周的大红滚边是那样地满意,对晴雨表和放在哥特式大炉子上的端庄的塑像也是那样满意,他真没有残忍的勇气去摧毁她如此强烈的错觉。格兰维尔非但没有谴责妻子,反而责怪自己没有尽到他最初的责任,没有引导在贝耶长大的少女在巴黎走好最初的几步。看到这种样品,谁猜不出其他房间该是什么样的摆设?看见一个女像柱雕光着大腿,就大惊小怪,看见枝形大烛台,大蜡钎、家具上有埃及裸体半身像,就赶紧避之犹恐不及,对这样的少女,能有什么指望呢?那时大卫画派正达到光荣顶点,在法国一切都受到他正派的画风和他对古典形式爱好的影响;对古典形式的爱好,使他的画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上了颜色的雕刻品。表现出帝国时期奢华的种种创新,在德·格兰维尔夫人的家里,没有一样得到采纳。她的公馆的正方形的大客厅仍保持着路易十五时代的白色和淡黄色,那里,建筑家滥用菱形的图案和令人难以忍受的花饰,这些花样出自这个时代的枯燥无味的各种画法。即使调和的色彩曾盛行一时,即使由于布谢堕落的口味才流行的扭曲的形式用在了现代的桃花心木家具上,昂热丽克的家也只能提供出年轻人滑稽的对照,他们生活在十九世纪,却好像属于十八世纪;许多东西在那儿都产生了这种可笑的时代错误。蜗形脚桌子、挂钟、大烛台,代表着战斗精神,由于帝国的胜利在巴黎成为非常宝贵。希腊头盔、罗马交叉宝剑,以及那些体现战斗热情的盾牌,它们装饰着充满和平气氛的家具,这与纤巧、冗长的阿拉伯式图案和蓬巴杜夫人的情趣很不协调。虔诚导致某种令人厌倦的谦卑,可它并不排斥骄傲。或者出于稳重,或者出于习性,格兰维尔夫人似乎厌恶柔和与明朗的色彩。也许她以为紫红和褐色符合检察官的尊严。一个少女习惯于严肃刻苦的生活,怎么能设想引人起淫念的舒服的沙发床,以及成为罪恶渊薮的雅致而暧昧的闺房呢?可怜的检察官万分扫兴。他附和妻子的自我欣赏,但说话的语气使她觉察到丈夫没有一样看得入眼,她对自己的失败显得那么难过,以致多情的格兰维尔把妻子的深刻痛苦,看成一种爱情的明证,而不是出于自尊心受伤。一位少女从充满平庸观念的外省突然被拉出来,对卖弄风情和巴黎的风雅生活都还不习惯,难道她还能做得更好吗?检察官宁可相信他妻子的选择是受商人们支配的,而不愿向自己承认真相。如果他不那么多情,他就会觉察到那些商人迅速猜到他们主顾的心理,早已感谢上天,给他们送来了一个没有鉴赏力的虔诚的少妇,帮助他们脱手过时东西。于是他安慰美丽的诺曼底女人:
              “我亲爱的昂热丽克,幸福并不来自一件多么雅致的家具;它取决于一个妻子的温柔、体贴和爱情。”
              “爱您是我的责任,从来没有哪一种责任会使我那么乐于完成的。”昂热丽克温存地回答。
              大自然放在女人心中这样一种取悦的愿望,这样一种爱情的需要,甚至在一个虔诚的少妇身上,对来世和得救的观念也被结婚的初欢压倒了。因此,从四月份他们结婚的时候开始,直到初冬,两夫妻生活在一种完美的结合中。爱情和工作使得一个男人对外部的事物相当不关心。格兰维尔不得不在法院度过半天时间,辩论生活中的重大利益或人们的命运,他不像别人那样能看出他的家庭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如果星期五他的饭菜端上来是素的,他偶然要求一盘肉菜却得不到,那么尽管《福音书》禁止他妻子说谎,她还是会耍一些为了教会的利益而被允许的小手腕。她把事先策划好的计划归咎于不经心或市场缺货,她经常用损害厨师的方法替自己辩解,有时甚至去责怪他们。那时候,年轻的司法官员还不像今天这样守斋,过四季大斋日,在瞻礼日前守夜,因此格兰维尔最初没有注意到斋日吃素的周期性,何况他的妻子会用心计使饭菜做得可口,用两栖动物野鸭、黑水鸡及鱼肉糜加上调味品欺骗他的胃口。因此检察官过着正教徒式的生活而自己并不知道,不自觉地拯救着自己的灵魂。平时,他不知道他妻子去不去望弥撒;星期天出于相当自然的迁就,他陪她去教堂,似乎为了感谢她有时为他牺牲了晚祷,他一开始认不出他妻子严格的宗教生活习惯。夏天,由于炎热,戏剧是无法忍受的,格兰维尔甚至没有机会向他妻子提议去看一出好戏,因此戏剧的严重问题还没引起纠纷。最后,在新婚燕尔,一个男人被少女的美所左右,很难在娱乐消遣方面表现苛求。青春时期贪吃,但不会品味,再说,占有本身就是一种魅力,当男人把自己感到的激情传达给妻子,使她的脸颊因受到鼓舞而发红时,他怎能认出妻子的冷漠、庄严、持重?必须等到夫妻生活出现某种稳定时,才能看清一个虔诚的少女在袖手等待着爱情。因此格兰维尔一直以为自己相当幸福,直到一个必然带来不幸的事件出现才影响到他们婚姻的命运。一八零八年十一月,从前指导邦唐母女俩神修的贝耶大教堂的议事司铎来到了巴黎。他野心勃勃地想谋取首都一个本堂神父的职位,这个职位也许是他看作当主教的进身之阶的。当他重新控制住这位女教徒时,他不寒而栗地发现她已经受到巴黎气氛的影响而改变了,他想引她重走正路。从前的议事司铎年约三十八岁,在巴黎如此宽容和如此开明的教职人员中,他带来了这种外省天主教的严峻和不可动摇的偏执,其中名目繁多的苛求对于谨小慎微的人来说无异都是束缚。德·格兰维尔夫人以苦行赎罪,回到了詹森教派的教义上来。精确地描绘将不幸不知不觉地带入这个家庭内部的种种事件,那会令人厌倦的,也许不必严格按照年代的次序,只消讲讲主要的事实就够了。然而这对年轻夫妇首次意见不合是给人相当强烈印象的。当格兰维尔将他妻子引入社交界时,她不拒绝去严肃的场合,赴晚宴,听音乐会,参加职位比他丈夫高的法官们的聚会,但是在某段时间内,每次一遇到参加舞会,她都借口偏头痛而谢绝了。有一天,格兰维尔对她装出来的这些病痛不耐烦了。他隐瞒了一封国家参事府上的舞会请帖,用口头邀请欺骗他的妻子,在一个她健康不成问题的晚间,把她带到一场豪华的舞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