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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我亲爱的,”回来后,他看见妻子忧郁的神态,便不高兴地对她说,“您作为妻子的身份,您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和您享有的财富,迫使您尽一些义务,那是任何教会的法典都不能废除的。您不是您丈夫的光荣吗?因此您应该参加我去的舞会,并在那儿表现得体。”
              “但是,亲爱的,我的打扮怎么不适当啦?”
              “问题在于您的态度,亲爱的。当一个年轻人过来和您攀谈时,您变得那样严肃,一个爱取笑的人可能以为您道德脆弱呢?您似乎怕笑一笑会损害自己。当时您那副神态确实像在请求上帝原谅可能在您周围犯下的罪过。亲爱的天使,社交界不是修道院。既然你谈到了打扮,不瞒你说,遵循时尚和人情世故也是你的责任。”
              “您要我露出我的身形,就像那些不知害臊的女人似的袒胸露臂,让下流的目光看到她们赤裸的肩膀,看到……”
              “亲爱的,”代理检察长打断她的话头,“裸露整个胸部和使上衣美观之间是有区别的。您用三层罗纱绉领把脖子一直包到下巴。似乎您曾恳求女裁缝掩盖您双肩的一切美感和您胸部的轮廓,所花的心思,就像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使她的衣衫显露出她最隐秘的体形一样。您的上半身藏在那么多的绉褶下,大家都在讥笑您故作持重。要是我重复人们讲到您的那些荒唐话,您会痛苦的。”
              “喜欢这些下流事物的人是不会对我们的过错负责的。”少妇淡淡地回答。
              “您没跳过舞吧?”格兰维尔问。
              “我永远不跳舞。”她回答。
              “如果我对您说,您应该跳舞呢?”法官激动地又说,“是的,您应当随潮流,在您头发上插花,戴钻石首饰。您想想,我的美人儿,像我们这样富有的人,在国内不得不维持奢侈豪华!使手工作场繁荣,不比通过神职人员的手将钱施舍出去更值得吗?”
              “您说话的口气像政治家。”昂热丽克说。
              “而您呢?像教士。”他激动地回答。
              争论变得非常激烈了。德·格兰维尔夫人回答的口气尽管总是温柔,而且嗓音像教堂的铃声那样清脆,但在她的答复里带有一种固执,透露出司铎对她的影响。她一边要求格兰维尔兑现他曾经答应给她的权利,一边说听她忏悔的神父专门禁止她去舞会。这时,检察官努力向她证明这个教士超越了教会的规章范围。当格兰维尔想把他妻子带到剧院看戏时,这种令人不快的有关神学的争论,就更加激烈、更加尖锐地重新爆发了。最后,检察官投入论战的唯一目的是要突破前司铎向他妻子施展的有害影响,以致德·格兰维尔夫人在他的挑动下竟写信给罗马教廷,询问一个女人为了取悦她的丈夫而袒胸露臂地参加舞会和去戏院看戏,能否不损害自己的得救。可敬的罗马教皇庇护七世很快就复了信,明确地谴责了妻子对爱情的拒绝,并指责了那个听她忏悔的神父。这封信是夫妇的真正数理课本,它仿佛是由费奈隆亲切地口授的,他的深情厚谊在信中表现了出来。“一个妻子不管她丈夫带她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如果在丈夫的命令下,她犯了罪,有朝一日也不由她负责。”教皇的这两段说教,使他被德·格兰维尔夫人和她的忏悔神父谴责为无视宗教教义。教皇的敕书到来之前,检察官看出他妻子在斋戒日硬要他严格遵守教会法规,便命令手下人一年到头给他吃荤。不管这道命令会引起他妻子怎样不高兴,对吃荤或吃素本来不大在乎的格兰维尔,现在用一种男子气概坚持这样做。最脆弱的、有思维能力的人,当他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在别人的指使下完成一件他本来会很自然地去做的事,这不是在他最宝贵的地方受到了伤害吗?在所有的专制中,最可恶的就是对一个人经常不断地剥夺他的行动和思想的价值,使他失去当家做主的权利。即使是最温存地说出的话,最温存地表达的感情,当我们相信它们是受别人支配的,就全都失去了意义。不久,年轻的检察官终于放弃接待朋友,举办晚会或者请人吃饭:他的家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黑纱。一个女主人笃信宗教的家,具有一种特别的面貌,仆人们总处在女主人的监督之下,他们是从那些自称虔诚,并且跟女主人同一类型的人中挑选的。进入警察局的最开朗的小伙子,将会有警察的面容,同样,那些一心从事虔诚活动的人,也会染上一成不变的脸部表情,低垂眼皮、保持负疚的态度,使他们具有一种虚伪的外貌,那是狡猾的人会装得惟妙惟肖的。再说,女虔徒们形成一种团体,她们互相了解,彼此介绍用人,这些用人是被她们特地保存的一批人,就像业余爱好养马的人,在他们的厩里决不会接纳一匹出生证不符合规定的马一样。所谓不信宗教的人越是来观察一个虔诚的家庭,便越能看出里面一切都打上了难以形容的粗俗的印记:他们在那儿会发现一种有如高利贷者的吝啬或者神秘的表象,还有那种使小教堂气氛变得阴冷的潮湿的香火味。处处透露出来的平庸的整齐,贫乏的思想,只能用一个词表达,那就是:过分虔诚。在这种阴森和无情的家里,过分虔诚表现在家具上、图画上、雕刻物上;说话的腔调是过分虔诚的,沉默是过分虔诚的,面孔是过分虔诚的。人和物变得过分虔诚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奥秘。但事实俱在。每个人都能观察到过分虔诚的女人走路、坐下、说话都与众不同,在她们家中,人们被束缚着,在她们家中,人们没有笑容,呆板和对称笼罩着一切,从女主妇的便帽直到针插,全都如此,在那儿,目光不是坦率的,人们似乎是幽灵,家庭主妇好像高踞在冰座之上。一天早晨,可怜的格兰维尔痛苦而悲伤地注意到他家中一切过分虔诚的征象。世界上可以找到某些社会领域,那儿同样的效果存在着,却产生于不同的原因。忧郁在这些不幸的家庭周围画出一个不可逾越的圈,它包含着可怕的荒漠和无穷的空虚。这时家庭不是一座坟墓,而是某种更糟的东西,一座修道院。在这个冰冷的圈子内部,检察官居然不带激情地观察他的妻子:他不无强烈痛苦地注意到,她的头发生长在低矮和略微凹进去的前额上,这显示出她的思想狭隘,他在这张端正的脸上看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固执和严峻的神态,它很快使得曾经诱惑过他的那种虚假的温柔变得可憎了。他猜想,有朝一日,当不幸降临时,这两片薄薄的嘴唇会对他说:“这是为你好,亲爱的。”德·格兰维尔夫人的脸呈现出灰白色,严肃的表情使得接近她的人们兴趣索然。这种变化是由于一种迷信的苦行习惯造成的,还是由于过分虔诚的心灵自然憔悴产生的呢?迷信并不是虔诚,正像吝啬不是节约一样。很难说,没有感情的美也许是一种欺骗。少妇看见格兰维尔时脸上呈现的那种沉着的微笑,在她仿佛是教会的一个幸福的公式,通过这种微笑,她相信满足了婚姻的一切要求,她的仁慈使人不快,她的没有激情的美,对于了解她的人似乎是那样的可怕,而她最温存的话语,使人感到不耐烦,因为她不听从感情,而是服从义务。一个女人身上的有些错误,可以在她丈夫的影响或经验给予的深刻教训面前放弃,但是什么也不能制止错误的宗教思想的束缚。要获得永恒的幸福,拿这种幸福与世俗的欢乐相比,总是前者取胜,它可以教人忍受一切。为了坟墓那边的“我”,难道不是神化的个人主义吗?因此,在年轻的女虔徒和她的不会犯错误的忏悔神父的法庭中,教皇也受到了谴责。在这些专横的人身上,没有错误是取代其他一切的感情。一段时间以来,两夫妻的思想中存在着秘密的对抗,年轻的检察官很快对这种永无休止的斗争感到厌倦。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性格,才能经得起一张伪善的多情面孔,经得起反对他任何意志的,不容置疑的告诫?一个女人利用丈夫的激情来保护她的冷漠,她似乎决心要逐渐成为无动于衷的人,准备愉快地扮演牺牲者的角色,她把丈夫看作上帝的工具——一个恶人,而恶人的鞭打能使她免除炼狱里的鞭打,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圣·约翰把宗教最温和的箴言归结为:“你们彼此相爱吧!”这些女人却用歪曲这种箴言的方式让人憎恨道德,怎样描绘才能使人得到有关她们的概念呢?只要女帽商店里有一顶注定要留在货架上或者报废的帽子,格兰维尔肯定会看见他妻子用它来装饰自己,如果生产出一种颜色或者图案不受欢迎的布,她就拿来把自己打扮得怪里怪气。这些可怜的女虔徒,在服饰方面总是使人不快。缺乏审美观和过分虔诚是分不开的缺点。因此,在这种最简要表露感情的私生活中,格兰维尔是没有女伴的:他独自去社交界、赴宴会、看戏。家中什么都和他格格不入。放在他妻子的床和他的床之间的一个带耶稣像的大十字架,好像是他命运的象征。它不是代表着一个被处死的神,一个在青春和生命的美好时期中被活活弄死的神人吗?昂热丽克以道德的名义把她丈夫钉在十字架上,比起这个象牙十字架还要冷漠得多。正是在他们两张床之间,产生了不幸:这位少妇在结婚的欢乐中只看到义务。在一个行圣灰礼仪的星期三,斋戒开始,昂热丽克铁青着脸,用生硬的口气命令守个完整的四旬斋,格兰维尔这回觉得没有必要写信给教皇,了解红衣主教会议对守四旬斋、守四季大斋日和在重大节日前守夜的意见。年轻检察官的不幸是巨大的,他甚至无法抱怨: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拥有一个年轻、漂亮、尽职、有道德的妻子——一切德行的模范!她每年生一个小孩,全都由她亲自抚育,并用最好的道德准则教育他们。慈祥的昂热丽克被别人捧为天使。老妇人们赞美德·格兰维尔夫人的忠诚,把她看作即使不是圣女,至少也是一个殉教者。她们组成了一个社交圈子,昂热丽克就在这个圈子里生活着(因为在那个时代,年轻的夫人还不敢挑头投入高度的虔诚中去)。老妇人们谴责的不是妻子的种种顾虑,而是丈夫的粗野生殖力。格兰维尔不知不觉地被工作压倒了,丧失了愉快的心情,对他独自在社交界游荡感到厌倦,在近三十二岁时陷入可怕的萎靡不振之中。生活在他看来是可憎的。他有一种由他的地位带给他的很高尚的义务观念,不能给人做出生活不规矩的榜样,他试着用工作麻醉自己,于是着手撰写一部有关法律的鸿篇巨著。他指望在这种修道院式的宁静中求解脱,但他享受不了多久便希望落空。当敬神的昂热丽克看到他抛弃社交界的宴会,在家里或勤恳恳地著述时,就又极力劝他信奉宗教。只有一件事使她真正伤心,这就是知道丈夫的有些见解不大符合基督徒观点,有时她哭着想,万一她丈夫身遭不测,就会成为死不悔改的罪人,她也永远不能希望把他从地狱的永恒的火焰中拯救出来了。于是,格兰维尔成为许多肤浅观念、空洞推理、狭隘思想的目标,他妻子认为既然已经取得初步的胜利,还想通过这些获得第二个成就,即把他领回教会的怀抱。这对他是最后的一击。顽固的女虔徒想取胜雄辩的检察官,还有什么比这种不声不响的斗争更令人痛苦呢?还有什么比描写这些尖锐的无谓的争吵更吓人的呢?富于感情的人们宁可挨一刀也不愿忍受这种争吵。于是格兰维尔逃避他的家,那儿一切对他都变得不可忍受,他的孩子们屈从于母亲冷酷的专制,不敢追随父亲去看戏,格兰维尔也无法使孩子们得到任何乐趣,而不给他们招来可怕的母亲的惩罚。这个如此多情的人变得无动于衷,导致了一种比死亡更糟糕的自私自利。他至少把他的儿子们从这个地狱中救了出来,这就是使他们早早地进学校,并为自己保留着指导他们的权利。他很少管母亲和女儿们之间的事;但他已决意等女儿们一到婚龄,就立即把她们嫁出去。如果他硬顶,那他就会理亏得无法申辩:她妻子得到那帮可怕的老妇人的支持,会弄得格兰维尔受到人人的谴责。格兰维尔因此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生活在完全的孤独之中;他屈服于不幸的专制,被忧伤和工作弄得未老先衰,这模样连他自己都看了讨厌。最后,他不敢再跟别人联系,尤其怕同上流社会的女人们交往,他已放弃从她们身上找到安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