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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第二天早上,皮罗多一醒过来就想着教区委员的职位出神,把隔夜认为不祥之兆,暗示将来多灾多难的四桩事情,完全给忘了。他一向屋子里不生火起不来床,便打铃通知玛丽阿纳,表示他醒了,要她上楼。接着照例迷迷蒙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等女佣人来一边生火,一边跟他闲扯,用说话的嗡嗡声和走路的响动,他爱听的两种音乐,催他从最后一阵困倦中懒洋洋的醒过来。半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玛丽阿纳上楼。副堂长仿佛已经做了半个委员,正预备打第二次铃,忽然听见楼梯上有个男人的脚声,便放下绳子。果然,脱罗倍神甫轻轻敲了敲门,听见皮罗多说了一声请就进来了。两个神甫经常每个月互相访问一次,副堂长因此也不觉得这次拜访有什么奇怪。教区委员一进门,发觉快要和他在教区委员会共事的神甫屋里还没生炉子,表示诧异。他打开窗子;粗着嗓子唤玛丽阿纳到皮罗多屋里来;又转身对皮罗多说:
              “迦玛小姐要是知道你没有火,准会埋怨玛丽阿纳。”说了这两句,他问皮罗多身体怎样;又用柔和的口气打听他关于升任教区委员的事可有什么新消息,有没有希望。副堂长告诉他活动的经过,天真的说出特·李斯多曼太太代他请托了哪几个人,殊不知已经两次提名为副主教的脱罗倍就恨那位太太不招待他。
              两个神甫的长相截然不同,那样极端相反的两张脸简直是难于碰到的。脱罗倍又高又瘦,皮色发黄;副堂长却是俗语所谓一身是肉。皮罗多那张通红的大圆脸,一看就知道他忠厚老实,胸无城府;不象脱罗倍的痩长脸,一道道的皱裥刻得很深,有时会流露出挖苦或者轻蔑的表惰,但要留心观察才能发现。教区委员平时镇静得很,差不多经常垂着眼皮,盖住那双橘黄眼睛,可是目光随时会变得亮晶晶的,锋芒毕露。一肚皮的正经事儿使他脸上老挂着一层幕,愈加显得阴沉,头上还搭配了一窝子茶红头发。起先很多人以为他深谋远虑,野心很大;但自命为对他认识最清楚的人慢慢推翻了这个意见,说他被迦玛小姐的霸道磨得近于痴呆了,再不然是守斋的日子太长,身体亏了。他难得说话,从来不笑;遇到快意的事,脸上皱裥之间只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相反,皮罗多心直口快,坦白豪爽,喜欢吃好东西,动不动乐不可支,那种单纯活现出他心中既无怨恨,也无恶意。
              脱罗倍神甫叫人一看就不由自主的害怕,不象副堂长谁见了都会报以微笑。在圣·迦西安大堂的拱廊底下或是正堂里,高个子的教区委员踏着尊严的步子,微微低着脑袋,眼神那么威严,令人肃然起敬:略微带些伛背的身体同大堂顶上颜色发黄的弧形穹窿非常调和,袍子的褶裥气派不小,大可给雕塑家做模型。忠厚的副堂长在堂里走起路来可一点不庄严,他急匆匆的奔来奔去,两只脚搬个不停,好象身子在打转。虽然如此,两个教士仍旧有一个地方相象。脱罗倍雄心勃勃的神气叫人忌惮,说不定就是吃了这个亏,始终无声无臭的当着一名空头的教区委员;同样,皮罗多的性格和长相似乎永远只能当大堂的副堂长。
              上级一向看脱罗倍相貌阴险,又疑心他有才具,处处防他一著。可是脱罗倍到五十岁上,靠着谨慎的行事,毫无野心的表现,道行高超的生活,把上级对他的猜忌完全消除了。最近一年他身体衰退得厉害,很可能升为总主教区的副主教。便是和他竞争的教士也巴望他上台,因为他害着慢性病,已经为日无多,大家正好在他的任内多做一番功夫,准备补他的缺。和皮罗多竞争教区委员的神甫们却看不见这种希望,皮罗多的三叠下巴证明他身体康健,而他的痛风症照老话说来又是长寿的预兆,夏波罗为人通达,极有风趣,所有的上流社会和大教区的领袖们都喜欢和他来往。他始终在暗里阻挠脱罗倍的升级,而且方法很高明。他甚至用着巧妙的手段,凡是有都尔的优秀人士来往的交际场所,都不让脱罗倍出入。夏波罗在世的时期,脱罗倍一直对他毕恭毕敬,表示十二分尊重;
              但尽管脱罗倍屈服到底,夏波罗仍旧不改变意见,生前最后一次散步的时候还吿诉皮罗多:
              “当心那个瘦长子脱罗倍!他是西克施德五世的化身,不过气魄小一些,只有主教的格局。”
              迦玛小姐的朋友兼房客便是这样一个人物。迦玛小姐向可怜的皮罗多宣战的第二天,那个人物便去拜访皮罗多表示好感。
              他看见玛丽阿纳进来,便说:“我看也不能怪她,大概她先到我那里去了。我的屋子潮湿得很,我整夜咳嗽咳得很凶。——”他望着墙角上的嵌线又说:“你这儿倒很卫生”皮罗多笑着回答:“噢!我住在这儿很象教区委员了。”谦虚的脱罗倍说:“我倒只有副堂长的身分。”
              “不过你马上要住到总主教官邸去了,”好心的皮罗多但愿个个人称心如意。
              “要不然就是上公墓。不管怎样,我听上帝安排就是了!”
              脱罗倍抬起头来朝上望了一眼,表示听天由命。接着又道:
              “我来向你告借《全国教区产业总目》。都尔只有你一个人有这部书。”
              皮罗多道:“请你到书房里去拿吧。”他听着教区委员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他生活方面的各种享受。
              高个子的委员走进书房,在副堂长穿衣的时间一直留在那儿。不一会吃早饭的铃响了,害痛风症的老人觉得要不是脱罗倍上门,今儿起床房间里就不会有火。他心上想:“唔,他是个好人!”
              两个教士双双下楼,各人挟着一册厚厚的对开本,走进饭厅放在一张半圆桌上。
              “什么东西?”迦玛小姐尖着嗓子问皮罗多。“希望你不要把书堆在我饭厅里。”
              脱罗倍道:“这是我要用到的书,承副堂长好意借给我的。”
              迦玛小姐满脸瞧不起的笑了笑,答道:“你不说我也该猜到。皮罗多先生不大看这样大部头的书。”
              皮罗多声气柔和的问道:“小姐,你身体怎么样?”
              “嗯,不大好呢,”她口气很生硬。“咋天晚上才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整夜没睡好。”
              迦玛小姐一边坐下一边补上一句:“先生们,牛奶快凉了。”
              可怜的副堂长满以为房东会向他道歉,谁知反而给他碰了一个钉子,觉得好不奇怪,但他胆子小,最怕争论,尤其是牵涉到自己的争论,便悄没声儿的坐下。接着发觉迦玛小姐一脸不高兴的表情,皮罗多心里更矛盾得厉害:理性叫他不能一味委曲求全,听凭女主人无礼,他的脾气却要他息事宁人,避免吵架。
              皮罗多憋着一肚子苦闷,对着塔夫绸桌布上绿漆的大块阴影一本正经的细瞧。桌布用过不知多少年了,四边已经破烂,面上到处开裂,迦玛小姐却满不在乎,吃早饭的时候照样铺着。两个房客围着大方桌,面对面坐着一把藤面子的靠椅,中间坐着房东,位置特别高,椅子底下装着踏脚,身后放着靠垫,背对饭厅的火炉。这个吃饭间和公用的客厅都在偏屋的底层,楼上便是皮罗多的卧房和客室。
              副堂长从迦玛小姐手里接过一杯放好糖的咖啡;平时很热闹的早饭要这样闷声不响的吃下去,副堂长想着就害怕。他既不敢望脱罗倍的冰冷的脸,也不敢望老姑娘的恶狠狠的脸;只能转过身去逗弄那条又胖又大的哈叭狗,免得发僵。它躺在火炉近边的一个靠垫上,从不走动,左边摆着一个小盘,装满了好吃的东西,右边放一碗满满的清水。
              皮罗多对哈叭狗说:“唔,小家伙,你也等着你的咖啡吧?”
              那条狗算是家里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可是已经不会叫了,只让女主人一个人说话,所以并不讨厌。它把陷在肉裥中的小眼睛抬起来望了望皮罗多,又假痴假呆闭上了。要了解副堂长的苦闷,必须知道他生性多嘴,喜欢敞开宏亮的嗓子说上一连串废话,象个皮球在地下乱跳,空响一阵。他认为讲话能帮助消化,却说不出半点医学上的道理。迦玛小姐也相信这个养生之道,过去虽然与皮罗多不和,饭桌上仍旧和他交谈;可是最近几天,副堂长花尽心思逗迦玛小姐说话,迦玛小姐也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