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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说到皮罗多的意志,那真是天晓得了!
              “话是不错,”特·波旁纳先生说着,使劲关上鼻烟壶,那手势包括的意义太多了,简直没法说明。“不过笔迹落在外面总是危险的,”他补上一句,随手把鼻烟壶搁在壁炉架上,脸上的表情叫副堂长大吃一惊。
              皮罗多心乱如麻;自己毫无防备,事情却接二连三的发生;对他的孤独生活关系最重大的事,他的朋友们打发得如此轻易:这种种情形使皮罗多心神恍惚,呆着不动,好似掉在云端里,一无思想。在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又多又快,皮罗多一边听一边想弄清他们的意思。他拿着卡隆先生的文件看起来,仿佛全副精神都在律师的稿子上,其实他是心不在焉。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承认他自愿搬出迦玛小姐家,也不再按照原来的协议在她家寄饭。
              副堂长签过字,卡隆收起文件,问他的东西送往哪儿。皮罗多给了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地址。那位太太已经点过头,表示同意把神甫招留几天,满以为他不久就能升任教区委员。特·波旁纳先生要求看看那份放弃居住权的文书,卡隆递给了他。
              特·波旁纳先生念过了,问副堂长:“原来你和迦玛小姐订过合同,合同在哪儿呢?有些什么条件呢?”
              副堂长回答说:“合同在我家里。”
              特·波旁纳先生问律师:“你知道不知道内容?”
              “不知道,先生,”卡隆说着,伸出手来要回那该死的笔据。
              特·波旁纳先生心上想:“哼!律师先生,合同的条款你全知道,只是你用不着告诉我们罢了。”
              他随手把弃权的字据交还律师。
              “唉!我所有的家具放到哪儿去呢?”皮罗多嚷道。“还有我的书,我的漂亮书柜,我的美丽的图画,我红客厅里的东西,还有一切动用家私?”
              可怜虫好象被连根拔起了一样,灰心绝望的神态那么天真,活活表现出他生活单纯,对人事一窍不通;特·李斯多曼太太和沙罗蒙小姐尽量安慰他,口气象母亲哄孩子,答应给他一样玩具似的:
              “不要为这些小事发急好不好?我们总能替你找到一所屋子,不象迦玛小姐家那么冷那么黑。万一碰不到你合意的地方,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能招待你,代理膳宿。得啦得啦,来玩一局脱里脱拉吧。明儿你去拜访脱罗倍神甫,请他在教区委员这件事情上帮帮忙,他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等着瞧吧。”
              懦弱无用的人最容易惊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怜的皮罗多想着住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的远景,心里飘飘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过来的福气从此烟消云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没睡熟以前又大大烦恼起来,先是搬家的麻烦,改变习惯的麻烦,对于他那种人简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着这些苦闷千思百想,不知哪儿再能找到一个放书柜的地方,跟从前的游廊一样合适。图书狼藉,家具碰坏,生活变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的私忖,为什么住在迦玛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样温暖,第二年这样苦不堪言。他的倒楣事儿始终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里头摸不着边际。他认为遭了这许多灾难,教区委员的职位已经不足以补偿,觉得自己的生活象只袜子,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网眼就一齐散光。固然他还有个沙罗蒙小姐;但多年的美梦破灭之后,可怜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在心情痛苦的老处女群中,尤其在法国,许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贡献给髙尚的感情。有的为早死的情人坚贞守节,为爱情牺牲,做到不嫁也等于嫁了一样。有的一心一意为门户増光,不管时下家庭观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们照样替兄弟管理产业,或者抚育父母双亡的子侄:她们虽是处女,跟做母亲的并无分别。这一类的老姑娘把妇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间的苦难,可以说是最壮烈的女性。她们放弃了应得的报酬,只接受分内的痛苦,使女性的面目达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生活由于舍身忘我而显得光辉灿烂,男人对着她们憔悴的面容不能不肃然起敬。特·松布滦伊小姐既非少女,亦非妇人,过去和将来永远是一首不朽的诗篇。
              沙罗蒙小姐便是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尽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点光荣,所以她的牺牲特别伟大,近于殉教性质。她年轻貌美,和一个男人相爱,不料这未婚夫发了疯。五年功夫,她凭着爱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怜虫的生活起居,对疯狂的心理体会极深,甚至于不觉得情人失去理性。她举止朴素,说话爽直,苍白的脸虽然长得端整,也不无特色。她从来不提以往的事。不过有时听到骇人的或凄惨的故事会突然发抖,显出她受过极大的苦难,心肠特别软。未婚夫死后,她住到都尔来,可是没有人赏识她真正的价值,大家只说她是个好人。她做许多善事,天生爱亲近弱者。就因为此,她非常关切可怜的副堂长。
              沙罗蒙·特·维勒诺阿小姐第二天一早进城,带着皮罗多同去,让他在大堂河滨道下车,走往游廊场。皮罗多急于赶到那儿,想至少抢救他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时监督家具的搬运。那所屋子他进出了十四年,住也住过了,本想学他朋友夏波罗的样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儿,谁知被放逐出来,永远回不进去。他在门上拉铃的时候,不由得心跳得厉害。
              玛丽阿纳见了副堂长表示诧异。副堂长说来拜访脱罗倍神甫,径自往教区委员住的底层走去;不料玛丽阿纳把他喊住了,说道:
              “副堂长,脱罗倍神甫不在那儿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间里。”
              副堂长听着浑身发冷。他这才了解脱罗倍的本性,看出长期策划的仇恨多么深;因为他发见脱罗倍占据着夏波罗的书房,坐着夏波罗的精致的哥德式靠掎,不用说也睡了夏波罗的床,动用夏波罗的家具,盘踞在夏波罗的心坎里,取消了夏波罗的遗嘱,把夏波罗的朋友所得的遗产一手抢去。为什么呢?因为夏波罗把他脱罗倍封锁在迦玛小姐家,都尔的高门大族一家都不让进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什么魔术变出来的呢?难道这一切东西已经不属于皮罗多了吗?一看脱罗倍瞧着书柜冷笑的神气,可怜的皮罗多觉得未来的副主教十拿九稳能把敌人的遗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脱罗倍恨死了夏波罗,因为夏波罗是他的敌人;也恨死了皮罗多,因为在皮罗多身上仍旧看到夏波罗。可怜虫对着当前的景象冒起无数的念头,迷迷惚惚赛过做梦。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脱罗倍目不转睛的望着,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罗多终于开出口来。“我想你总不至于没收我的东西吧?迦玛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让我理好书,搬走家具才对。”
              脱罗倍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样子,只冷冷的说道:“先生,昨天迦玛小姐通知我,说你走了,原因我还不知道。她要我搬到这儿来是出于不得已。我的房间给波阿兰神甫租去了。我不晓得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是不是迦玛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规矩:她的高洁的生活便是诚实不欺的保证。至于我,你并非不知道我生活多么简单。一无所有的房间,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气,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慢慢弄坏了的。不过你要愿意回到这屋子里来,我很乐意退还给你。”
              听到这两句刺心的话,皮罗多忘了活动教区委员的事,赶紧下楼去找房东,脚步跟年轻人一样快。在底下接连正屋,铺着石板的宽大的楼梯台上,他遇到了迦玛小姐。
              迦玛小姐嘴角上微微堆着笑容,神气又挖苦又强横,眼睛里射出一团火,亮得象老虎眼睛。皮罗多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顾行着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