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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小姐,我弄不明白怎么你不等我来搬走家具……”
              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回答说:“怎么!你所有的东西不是全送往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了么?”
              “我的家具呢?”
              “咦,难道你没看过你的合同?”老姑娘的声音要用音符记录下来,才显得出仇恨会使每个字儿的轻重有多么微妙的变化。
              那时迦玛小姐的身子似乎变得格外高大,眼睛更亮了,脸也开朗起来,浑身上下快活得直打哆嗦。脱罗倍神甫在楼上推开一扇窗,手里捧着一册对开本的书,好似嫌室内光线不足。皮罗多象触电似的呆在那里。迦玛小姐嗓音和喇叭  一般响亮,对着皮罗多的耳朵直嚷:
              “不是早讲好的吗,你要搬走的话,你的家具都得归我,偿还你比夏波罗神甫少付的膳宿费?现在波阿兰神甫升了教区委员……”
              皮罗多听到最后一句,有气无力的弯了弯腰,仿佛向老姑娘告辞,随即急急忙忙走了。他生怕多留一忽儿会当场昏倒,给两个死冤家看着更得意。他走路象喝醉了酒,好容易捱到特·李斯多曼家,在一间矮矮的房里看见一口大箱子,装着他的内外衣服和纸张文件。面对着残余的劫灰,倒楣的神甫坐下来,双手蒙着脸,免得旁人看见他哭。波阿兰神甫当上了教区委员!而他皮罗多竟落得无家可归,囊无分文,连家具都光了!幸而沙罗蒙小姐坐着车经过。特·李斯多曼家的门房知道可怜虫伤心,便唤住车夫,上前和沙罗蒙小姐说了几句。半死不活的副堂长被人扶到他忠实的朋友身边,只会说几个不连贯的单字。本来头脑不大灵清的人临时又糊涂起来;沙罗蒙小姐看着吃了一惊,立刻送他上云雀别墅,满以为他神经失常的征兆是波阿兰神甫升级的消息引起的。皮罗多自己都不知道和迦玛小姐订的合同有多大影响,沙罗蒙小姐当然无从得知。有时最悲痛的事也会参杂滑稽的成分:皮罗多古古怪怪的回答,沙罗蒙小姐听着几乎笑出来。
              他说:“夏波罗的话不错。真是个野兽!”
              “谁啊?”沙罗蒙小姐问。
              “夏波罗。我什么都被他抢去了!”
              “你是说波阿兰吧?”
              “不是的。脱罗倍。”
              到了云雀别墅,朋友们争着安慰神甫,表示热烈关切;傍晚他终于安静下来,说出早上的经过。
              头脑冷静的地主少不得讨合同来看;他从隔天起就觉得事情的奥妙全在合同上。皮罗多从口袋里掏出那该死的文书递给特·波旁纳先生,特·波旁纳先生很快的念下去,一忽儿就发现这么一条:
              由于甲方索菲·迦玛按照上开条件同意接受乙方法朗梭阿·皮罗多的膳宿费,与已故的夏波罗先生所付的膳宿费每年有八百法郎差额;由于乙方法朗梭阿·皮罗多确切承认,在若千年内无力支付迦玛小姐的房客所付的膳宿费,尤其是脱罗倍神甫所付的膳宿费;又由于甲方索菲·迦玛为乙方皮罗多代垫的各项费用;乙方皮罗多自愿在亡故之日,或在任何时期不论以任何理由自动迁出现住房屋,而不再享受甲方迦玛小姐按上开条件所承担的义务时,将遗下家具拨归甲方迦玛小姐所有,以偿还甲方损失……
              特·波旁纳先生叫道:“哎唷!竟有这样的合同!那个索菲·迦玛太辣手了!”
              可怜的皮罗多象小孩儿一般的脑子里,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闹出事来要离开迦玛小姐,他死心塌地打算老死在迦玛家。合同上订的那一条他完全忘了,订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讨论,觉得条件很公平。当时只要答应他住进去,叫他签无论什么文件都行。这样的天真太了不起了,迦玛小姐的行事太恶毒了,六十多岁的神甫遭到这个命运太惨了,那样的忠厚软弱也太可怜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一时动了义愤,叫道:
              “是我劝你签了搬家的笔据,受到这样的损失;我替你惹祸招殃,应当还你幸福。”
              老乡绅道:“可是那合同构成诈欺行为,可以提起诉讼的呢……”
              特·李斯多曼男爵道:“好!让皮罗多去告她一状。要是在都尔打输了,到奥莱昂去上诉;奥莱昂打输了,到巴黎去上诉,反正是稳赢的。”
              特·波旁纳先生冷冷的接口道:“倘使要告状,我劝他先辞掉副堂长。”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咱们去请教律师。应当告就告。迦玛小姐做出那种事来太丢人了,脱罗倍神甫也要受累不浅,他们不能不多少让步一些。”
              经过郑重讨论,个个人答应皮罗多神甫将来跟迦玛一帮交起手来,帮助皮罗多。个个人都有一种确切的预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内地人的本能,使他们自然而然把迦玛和脱罗倍两个姓氏连在一起。但所有当时在特·李斯多曼家的人,除开老狐狸,没有一个清清楚楚看出这样一场斗争关系多么重大。特·波旁纳先生把神甫拉在一边,轻轻和他说:
              “在场十四个人,过了半个月没有一个会再给你撑腰。那时你要求救的话,恐怕只有我还有胆子回护你,因为我熟悉内地,熟悉人物,熟悉事情,而更有用的是熟悉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你所有的朋友,尽管一片好心,叫你走的是一条绝路,没有退步的。让我劝你一句:你要想日子太平,最好放弃副堂长的职位,离开都尔。别说出你往哪儿去,想法当一个远地的本堂神甫,要脱罗倍碰不到你的地方才行。”
              “离开都尔?”副堂长惊骇的神气简直无法描写。
              要他离开都尔等于要他性命。那岂不是把他立足在世界上的根须一齐斩断了吗?独身的人往往拿习惯代替感情。这种心理使他们不象在世界上过活,而只是从世界上经过;再加上性格软弱,他们就彻头彻尾的受环境控制。因此皮罗多变得象一种植物:搬个地方就不能再无忧无虑的开花结果。树木要存活,必须时时刻刻吸收同样的液汁,根须必须老是埋在原来的泥土之下;同样,皮罗多必须永远在圣·迦西安大堂中奔来奔去,永远在都尔公园里经常散步的地方打转,永远走那几条街,每晚到三份人家去玩韦斯脱或脱里脱拉。
              “啊!我没想到这一层,”特·波旁纳先生回答的时候带着怜悯的神气望着神甫。
              都尔城中不久都知道,前特·李斯多曼中将的寡妇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收留了圣·迦西安大堂的副堂长皮罗多神甫。这件事虽然还有许多人表示怀疑,已经分出了是非曲直,分出了党派,尤其在沙罗蒙小姐第一个大着胆子说出诈欺和告官的话以后。凡是老姑娘总是面皮特别嫩,脾气特别固执;因此迦玛小姐觉得特·李斯多曼太太所取的立场大大的伤害了她。男爵夫人地位高,人品也髙;她的风雅的趣味,优美的举动,奉教的虔诚,都是一致公认的事实。男爵夫人收留皮罗多,等于把迦玛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的驳回了,也等于谴责迦玛的行为,承认副堂长怪怨他从前的房东是对的。
              老婆子们判断别人的行为自有她们聪明的眼光和分析的能力;我们必须说明一下这种眼光和能力帮了迦玛小姐多少忙,也得说明迦玛一帮的势力从哪里来的,读者才能了解这个故事。迦玛小姐经常由一声不出的脱罗倍陪着,晚上到四五家人家去玩儿。那些地方大概有十一二个常客,由于趣味相同,地位相仿而结合起来的。其中有一两个老头儿,感染了家里女佣人们的兴趣和多嘴的习惯;还有五六个老姑娘,整天注意着街坊邻舍,以及社会上地位比她们高或是低的人,磨勘他们的说话,追究他们的活动;最后还有好几个老婆子,专门传播人家的丑事,把人家的财产记得清清楚楚,批判别人的作为,预测人家的亲事,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管说的是敌人还是朋友,嘴皮都一样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