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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且说,我们住到了郊外的梅松拉斐特,除了尚蒂伊  [6]  帮之外,几乎大家都住在那边一位梅耶太太经营的供膳寄宿舍里。梅松可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妙住处。这镇子并不怎么样,可是有个湖,还有一个绝妙的森林,我们两三个小伙子,常去那里玩上一整天,而我老爹给我做了一个弹弓,我们拿了它打到了不少野物,不过最好的是一只喜鹊。有一天,小迪克·阿特金森用弹弓打到了一只兔子,我们把它放在树下,大家围坐着,迪克抽了几支烟,忽然一下子兔子跳起身,飞快逃进树丛,我们追上去,可就是找不到。哎呀,我们在梅松玩得可开心呢。梅耶太太经常在早上就给我吃午饭,而我就可以出去一整天了。我很快就学会了讲法语。法语是很容易学的。
              我们一搬到梅松,我老爹就写信到米兰去要执照,他一直提心吊胆,等到执照寄来才放下心来。他经常跟那帮人在梅松的巴黎咖啡馆里闲坐,大战前,他在巴黎当骑师时认识的家伙,有不少都住在梅松,他们都有不少时间可以闲坐,因为到了早上九点钟,就骑师来说,在赛马训练场的工作就都做完了。他们在清晨五点半就把第一批赛马牵出来遛遛,八点钟,再遛第二批。这是说要确实起得早,睡得也早。如果一名骑师也为别人赛马,他就不能贪杯,因为他要是个小伙子的话,教练就会对他一直留神,要不是个小伙子,他就得对自己一直留神了。因此总的说来,骑师不在工作的话,就可以跟那帮人在巴黎咖啡馆里闲坐,他们可以一起坐上两三个小时,面前放着杯兑矿泉水的味美思之类的饮料,他们谈天说地,打打台球,弄得有点像个俱乐部,或者米兰的风雨街廊了。只是未必真像风雨街廊,因为在那儿总有人在不断地走过,而且总有人围桌而坐。
              且说,我老爹顺利地拿到了执照。人家二话不说就把执照直接寄给他,于是他参加了两三回赛马。在亚眠  [7]  、北方那一带地方什么的,不过他似乎没被什么人聘用过。大家都喜欢他,每当我在午前走进咖啡馆,总是看见有人在陪他喝酒,因为我老爹并不像大多数在1904年圣路易  [8]  世界博览会参加赛马挣得了第一块美元的骑师那样吝啬。我老爹跟乔治·伯恩斯开玩笑时就常说这话。不过看来大家都对我老爹远而避之,不给他任何马儿来骑。
              我们天天从梅松开着车到凡是举行赛马的地方,那是最有趣的事了。那年夏天,参赛的马从多维尔  [9]  回来,我很高兴。即使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到林子里去闲逛了,因为我们后来就开车到昂甘  [10]  、特伦布莱  [11]  或圣克卢  [12]  去,在教练和骑师的看台上观看这些马。我跟那帮人一起活动,确实学会了赛马经,其乐趣就在于是天天都去的。
              我记得有一次到圣克卢去。那是场二十万法郎的大奖赛,有七匹马参赛,“沙皇”是一大热门。我陪我老爹一起顺便到练马场去看看参赛的马,那么棒的马你还从没见过呢。这沙皇是头高大的黄马,看上去只懂得跑。我从没见过这么棒的马。它低着头,正给带着绕场转一圈,跑过我眼前时,我心里觉得怪空落落的,它真帅啊。从没有过这么一匹如此神气、生来善跑的瘦马。它在练马场上遛上一圈,四脚落地得恰到好处,沉着谨慎,行动从容,好像心中完全有数该怎么跑似的,既不急速颠动,也不竖起后腿来发威,眼睛里一股煞气,就像你见过的那些身上注射过兴奋剂准备出售的劣等赛马那样。人群挤得密密麻麻,我再也看不见这匹马,只看见它跑过时的腿儿和一些黄毛,于是我老爹开始挤过人群,我跟着他直走到后面树丛间的骑师更衣室前,那儿也有一大群人围着,不过门口那个戴圆顶礼帽的人冲我老爹点点头,我们就进了门,只见大家都闲坐着,有的在换衣服,把衬衫从头上套下身去,穿上靴子,闻上去一股热辣辣、汗津津加上搽剂的味儿,而门外人群正在往里张望。
              我老爹走过去,在正穿上裤子的乔治·加德纳身边坐下说,“乔治,有什么内部消息?”用的声调稀松平常,因为瞎猜没什么用处,乔治要么能告诉他,要么不能。
              “它跑不了头马,”乔治慢条斯理说,一边弯下腰去,扣上马裤裤脚的扣子。
              “谁跑头马呀?”我老爹凑过身子,免得人家听见。
              “柯克平,”乔治说,“它跑头马的话,请给我留几张票。”
              我老爹用平常的声调跟乔治说了句什么话,乔治说,“千万别把赌注押在我跟你说的什么上面,”像开玩笑似的,我们就匆匆出去,挤过往里张望的人群,径自走到一百法郎的投注计算机那里。可我知道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因为乔治正是沙皇的骑师。他顺便拿了一张印着赛前赌注赔率的黄色表格,沙皇的赔率只是五赔十,下一位是切非西杜特,赔率为三赔一,表上排行第五的这匹柯克平,八赔一  [13]  。我老爹在柯克平身上押了五千法郎赌它跑头马,再押一千法郎赌它跑二马  [14]  ,我们就绕到大看台后面,登上楼梯,找个座位观看马赛。
              我们给挤得动弹不了,开头有个穿长大衣的人,头戴一顶灰色大礼帽,手执一根折拢的鞭子出场,接着一匹匹参赛马驮着骑师出场,每匹马的两边各有一名马童牵着笼头,一路走去,跟随着那个老家伙。那匹高大的黄马沙皇打头阵。乍看之下,它并不显得很高大,待等你看到它四腿的长度、体型的整个模样、步伐的姿势才知道。天哪,我从未见过这么棒的马。那个头戴灰色大礼帽的老家伙像马戏团演出指挥似的一路走来,乔治·加德纳正骑着那匹马,慢慢走在这老家伙后面。沙皇的后面,在阳光下平平稳稳一路过来的是一匹好看的黑马,马头英俊神气,汤米·阿奇博尔德骑着它;黑马后面一连串有五匹马,全都列队慢慢走过大看台和人马过磅处的围场。我老爹说那匹黑马就是柯克平,我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确实是匹好看的马,不过哪儿比得上沙皇啊。
              沙皇走过时,大家都对它欢呼,它真是匹神气的骏马。马队绕到赛马场的另一边,经过场子中央的草坪,然后回到赛马场的这一头,那马戏团演出指挥吩咐马童把参赛马一一松手,让它们可以在看台边飞奔而过,一路跑到起跑标,让大家可以好好看看它们。这些马几乎刚刚到达起跑标,锣声便响起来,你可以看见它们远在内场的另一边,像许多小玩具马似的,成群迈出轻快而有节奏的步伐。我从望远镜里观看它们,沙皇远远掉在后面,由一匹栗色马领着头儿。它们一路疾驰而去,绕过来,蹄声得得地跑过我们面前时,沙皇掉在后面,而这匹柯克平倒一路领先,跑得四平八稳。哎呀,这些马跑过你面前时可真要命,你还得目送它们跑远,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在弯道处挤成一团,然后绕过弯来,跑上直线跑道,你看了真想咒天骂地,越骂越凶。末了它们终于拐了最后一个弯,这匹柯克平遥遥领先,跑上终点跑道。观众个个神色不对头,失望地低声说“沙皇”,接着那些马达达达地在直线跑道上跑近来,然后马群中有什么进入我的望远镜视野,像是一道有个马头的黄色闪电,大家顿时疯狂似的大声喊着“沙皇”。沙皇跑得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东西还快,赶上了柯克平,而柯克平正以任何黑马在骑师用刺棒拼命痛打下的最高速度飞跑,刹那间,两匹马恰好肩并着肩,可是沙皇连续几次大跳跃,似乎跑得加倍地快,终于领先一头——不过它们经过决胜终点时正好肩并着肩,于是名次亮出来时第一名是二号马,那就是说柯克平得了头马。
              我心里感到战栗,不对劲儿,随后我们随着大家一起挤下楼去,站在标着兑付柯克平彩金的牌子前。说真的,在看赛马时我竟忘了我老爹在柯克平身上押了多少钱。我曾恨不得让沙皇跑第一呢。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知道我们买中了头马,倒不由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