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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爹,这场赛马真是盖了帽儿吧?”我对他说。
              他后脑勺上扣着那顶高顶礼帽,有点儿怪模怪样地瞧着我。“乔治·加德纳是个盖了帽儿的骑师,没错,”他说。“该有一个了不起的骑师才勒得住沙皇那匹马,不让它跑头马。”
              我当然一直知道这事有蹊跷。可我老爹这样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穿,倒真把我的兴奋劲儿都败尽了,从此我对这玩艺再也没有那股兴奋劲儿了,即使当他们在牌子上贴出了名次表,兑付彩金的铃声响起,我们看见柯克平的赔率是押十法郎可得六十七个半法郎彩金,甚至这时我还是提不起劲儿来。四下人们都在说,“可怜的沙皇!可怜的沙皇!”我就想,但愿我是个骑师,那就能替下那狗娘养的,骑上那匹马啦。把乔治·加德纳看成狗娘养的倒真有趣,因为我一向喜欢他,而且他还让我们买中了头马,可我看他正就是这么样,没错。
              那场赛马之后,我老爹有了一大笔钱,就开始经常上巴黎去。如果特伦布莱有赛马,人家开车回梅松去时,他就要求顺便在城里让他下车,他就会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馆前,看着人来人往。坐在那儿真有趣。路过的人川流不息,有各种各样的家伙上前来要向你兜售东西,而我就爱跟我老爹坐在那儿。那是我们感到其乐无穷的时候。有些过路人在兜售有趣的玩具兔子,你把一个球一捏,兔子就会一跳,他们会走到我们面前来,我老爹就会跟他们说笑。他会说法语,说得像英语一样好,所有那些九流三教的家伙都认识他,因为骑师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再说,我们老是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他们看见我们在那儿也习惯了。有些家伙兜售征婚启事,有些姑娘兜售橡皮蛋,你一捏就会从蛋里钻出一只公鸡来,还有一个面目可憎的家伙路过,兜售巴黎明信片,见人就拿给人家看,当然,谁也不买,于是他又回来,把那叠明信片的反面给人看,原来都是色情淫秽的明信片,于是不少人就会乖乖地掏腰包买下。
              哎呀,我还记得那些经常路过的有趣的人。吃晚饭时分,姑娘们会来找人带她们去吃饭,她们会跟我老爹说话,他用法语跟她们开开玩笑,她们会拍拍我的头就走了。有一回有个美国女人带着她小女儿坐在我们邻桌,母女俩都在吃冷饮,我不断看着那小姑娘,她长得好看极了,我对她笑笑,她对我笑笑,但是事情也仅此而已,因为我后来天天都盼着她们母女,我想出一些办法,打算跟她说话,并且纳闷,如果认识了她,不知她母亲让不让我带她去奥特伊或特伦布莱去看赛马,可就是再也没见到过她们中的哪一个了。我想,不管怎样,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用的,因为回想起来,我记得当时想出跟她说话的最好办法至多只是说一声,“恕我冒昧,可是也许我可以指点你在昂甘今天买中头马。”然而,说到头来,她也许会当我是个出售赛马情报的,而不是真心想帮她买中头马。
              我老爹跟我坐在和平咖啡馆,我们同那招待大有交情,因为我老爹喝威士忌,一杯要五法郎,清点小碟结账时意味着有一笔不小的小费。我从没见过我老爹喝得这么多,不过他如今根本不当骑师了,何况他说喝威士忌可以减轻体重。不过我注意到他的体重仍然有增无减,没错。他和梅松帮那些老伙伴断绝了关系,似乎就喜欢跟我在林荫道旁闲坐。不过他每天仍在赛马场下注。如果那天输了钱,在最后一场赛马以后,他总感到有点伤心,直到我们坐到常坐的桌边,他喝下第一杯威士忌才没事了。
              他一直在看《巴黎体育报》,往往会朝我打量着说,“你女朋友呢,乔?”由于我把那天坐在我们邻桌的姑娘那事讲给他听了,他就这样来逗我。我就会脸红起来,可我喜欢他拿她来逗我。这话让我听了心里挺好受。“眼睛可得盯住她啊,乔,”他总说,“她会回来的。”
              他问了我一些事,有些事我说了他就笑。于是他开始讲起往事来。讲到在埃及赛马,我母亲在世时在圣莫里兹冰上赛马,还讲到大战期间,法国南部经常举行的赛马,没有任何奖金,不下赌注,也没有观众啊什么的,仅仅为了保持纯种马的繁殖。这种经常性的赛马,骑师都拼命赶着马跑。哎呀,我可以听我老爹讲上个把钟头,尤其是在他喝了两三杯之后。他会跟我讲他小时候在肯塔基州打浣熊的事,以及在美国一切还没出毛病之前的好时光。他总是说,“乔,等我们赢到了一大笔奖金,你该回美国去上学啊。”
              “既然美国的一切都出了毛病,我干吗还该回去上学?”我问他。
              “那是两码事,”他会说,就叫招待过来,付清酒账,我们雇了辆出租汽车到拉扎尔车站,乘火车到梅松去。
              有一天在奥特伊,参加了一次障碍赛马的胜马拍卖后,我老爹花了三万法郎买下那匹头马。他要这匹马就得出高一点的价,不过赛马训练场终于把马脱了手,我老爹一星期内就拿到了这匹马的执照和马主的色彩标帜。哎呀,我老爹成了马主,我心里甭提多得意了。他跟查尔斯·德雷克安顿好马厩的空位,计划到巴黎去,重新开始练习跑马并出汗减重,而他跟我就组成了整个赛马训练班子。我们这匹马名叫吉尔福德,是爱尔兰种,一匹能跳越障碍的可爱良马。我老爹想由他亲自来训练并出赛,该是笔好投资。我对一切都感到得意,认为吉尔福德是匹同沙皇不相上下的好马。它是匹颇具实力、能跳越障碍的好马,一匹栗色马,平地赛马时如果你要它跑快,它的速度可惊人呢,而且还是一匹好看的马。
              哎呀,我真喜欢它。我老爹第一回骑上它,它就在两千五百米跳栏赛中跑了个第三,但等我老爹下了马,在前三名的单间马房里,浑身大汗,心花怒放,径自进去称体重时,我替他感到骄傲,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得前三名似的。不瞒你说,碰到一个家伙好久不骑马了再出山,你很难真的相信他曾经骑过马。如今,整个事情都不同了,因为早在米兰时,即使是大赛,对我老爹来说也似乎都无所谓,他即使获了胜也不会感到兴奋啊什么的,可如今不同了,马赛的前夜我简直睡不着觉,而且知道我老爹也很兴奋,尽管他不露声色。亲自骑马参赛事情可大不相同呢。
              我老爹第二回骑吉尔福德参赛是在一个下雨的星期天,地点在奥特伊,参加的是马拉奖四千五百米障碍赛。吉尔福德一出场,我就拿出我老爹买给我看他们的新望远镜在看台上直折腾。他们在跑马场远头那边出发,起跑屏障那儿出了点乱子。有匹戴着眼罩的马在大闹,竖起了上半身,有一回撞破了那起跑屏障,不过我看得见我老爹穿着有我们标帜的黑茄克,上面有个白十字,戴着顶黑色鸭舌帽,骑在吉尔福德背上,用手拍拍它。随后他们一耸身就起跑了,跑到树丛后不见了踪影,锣声拼命响个不停,那投注站的窗栅轧轧地拉下了。天哪,我太激动了,不敢去看,可还是把望远镜定在他们将从树丛后面跑出来的地方,后来他们都出来了,那个穿旧黑茄克的跑在第三位,他们全像一群鸟似的轻轻掠过障碍。接着他们又跑得不见影儿了,接着又蹄声达达地出来,下了山坡,全都跑得优雅、轻快而从容,成团地稳稳跳过栅栏,又齐齐整整地朝跟我们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们挤成一团,跑得那么稳,看上去好像你能从他们背上走过去似的。随即马肚全都擦着高大的双排树篱一跃而过,这时有什么东西摔倒了。我看不清是哪匹马,可是一会儿这匹马就站起来,任意飞跑了,而所有的马匹,仍然挤成一团,从长长的左弯道拐上直线跑道。他们跳过石墙,争先恐后地顺着跑道直奔看台正前方的那道大水沟障碍。我看见他们来了,就对着正跑过去的我老爹大叫,只见他正大约领先一个马身,马儿撒腿飞奔,动作轻捷得像猴子一般,这些马儿正争着跳过那水沟障碍呢。它们成群跳过水沟前的大树篱,接着是哗啦一声出了事故,两匹马从马群中朝旁边逸出,继续朝前跑,另有三匹马挤在一起。我看来看去看不到我老爹在哪儿。有匹马自己用膝盖撑起身,骑师抓紧了笼头,上了马,继续猛冲争取二马的奖金。另一匹马也自己爬起来,径自跑开了,脑袋一耸一耸的,马缰挂在一边,朝前飞跑着,那骑师跌跌撞撞地走到跑道一边的栅栏前。接着吉尔福德滚到一边,甩下我老爹,径自站起身,耷拉着右前蹄,靠三条腿跑起来,只见我老爹平躺在草地上,脸面朝上,脑袋的一边全是血。我奔下看台,冲进人堆,跑到栏杆边,有个警察抓住了我不放,两名魁梧的担架手正进场去抬我老爹,我看见在跑马场另一边有三匹马一连串跑出树丛,跳过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