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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老马



官路通常都修得十分宽敞,  这条路却意外地有些狭窄。两道旁参差不齐的树梢时常刮到车顶,  发出一阵阵类似于风吹漏顶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  给仲夏的夜晚增添了些凉爽之意。

        耳畔时而呼啸的风声使人头脑清醒,一丝睡意都提不起。月光照耀着稀疏的树木,浩然地倾斜而下,  毫不吝啬它的爱戴。

        “嘶!”在最奇特的寂静中,  一声马啼横空出现,划破长空,  搅乱了蝉鸣搅散了月光。栖息的飞鸟从低矮的树木中惊起,鸟兽四散,  翅膀扑腾的声音尤为清晰。

        马车后方的门嘭的一声被大力撞开,  一道漆黑的身影在银白的月光中掠向声源处。叶枝勒紧缰绳,  “吁!”

        马车停得牵风防不胜防,  险些跌了下去,好在叶枝眼疾手快揪住了她的衣服,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膛,“吓死我了!”

        “你看着马车,我去追老鹰。”叶枝把缰绳交给她,  利落地跃下马车,  两三下就消失不见。牵风怔愣地看去时,人已经不知所踪了,吉光烦躁地磨了磨蹄子,鼻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举起身旁的灯笼来,就连灯笼里的烛光都像在泛着幽幽冷光,牵风浑身一个哆嗦,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马车。

        隐士长速度极快,叶枝根本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凭着直觉向后靠拢,重物坠地的声音让叶枝寒毛立起,她加快步伐,前方窸窸窣窣的声音蓦然明朗起来。

        “汪!”

        “别伤他!”千钧一发之际,叶枝大喊道。

        借着银灰色的月光,叶枝这才看清楚。老马踩进陷阱摔了一跤,可能是长途跋涉的缘故,这会儿已经累得站不住了,它旁边还蜷缩着一个人。隐士长听到叶枝的话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抓住其人的肩膀大力向空中一甩,从其怀中散落出无数形状不明的东西,叶枝还不来及细看,一方淡青色的衣角就落到眼前来。

        “别伤他。”将布料捏在手中,眉头狠狠纠结在一起。

        身体重重地摔到地上,他无暇顾及疼痛,将从怀中散落到地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向怀里拢,两只手不停地乱动,隐士长呼吸一沉,一脚踩住他的胳膊压下地面。

        这一踩就如同巨石压身,他根本无法做出反抗,剧烈的粗喘声中透着焦急和无助,另一只手仍旧不死心地把散落在地的东西拢进怀中。

        “汪汪!”他发出两声犬吠,隐士长闻后直接卸下了他的胳膊,钻心的疼痛没能让他停下来,反而让他更加着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听得叶枝心中一紧,“不要伤他!”

        叶枝声音中带着怒气,隐士长迟疑地看她一眼,认定此人没有反手的能力才移开脚,“以防万一,还请公主莫怪罪。”

        “花……花!”

        叶枝凑得近些,才隐约看见地上散落的全都是不知凋谢了多久的野花野草,这些世人弃如敝屣的东西,他偏偏视如珍宝。

        脱臼的胳膊以一种怪异的形态垂在他身上,使他本就宽大的衣袖像是生生空了一截出来,他不知疼痛地收集着地上的烂花烂草,到最后发现最心爱的东西不见了,他急得团团乱转,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幼犬哀鸣的声音。

        “这个?”叶枝将裙角缺失的那块布料放到他眼前,看着他焦急地寻找这个东西,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线。

        他猛地从叶枝手中抢回去,深深地捂在怀中。

        “你为何在这里?”叶枝慢慢地问。

        “你……”他抬起头来,枯草一般的头发遮在脸上,看了眼叶枝,又低下头去,下颚紧紧贴着胸膛,恨不得将整个头都埋进去。叶枝不催促他,蹲在他身旁,默默不语地看着他,耐心地等他回答。

        “你……你走得太快……”

        “你知道?”叶枝皱眉道。

        “我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叶枝不禁凑近他,“你说什么?”

        “我看见,你和她一起离开……我想……我想……和你……”

        “你想我和一起走?”

        他缩着脖子向一旁挪动,轻微地点点头,又怕叶枝看不见,抬起头重重地点了一下。

        “那你爹呢?”

        “不,不是我爹,他走了……让我骑马追你……我追了好多天,一直追不上……一直追不上……我……”他委屈地哽咽起来,“我怕……我知道我没用……我知道我长得丑……可我想跟你走,你对我好……我想跟着你……”

        叶枝愣在原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心中最柔弱的地方被人轻轻拨动,“抱歉。”

        脱口而出的话语全然不需思考。

        “公主!”隐士长不悦地喊道。

        叶枝起身朝他笑了笑,“放心吧,他是个痴儿,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只不过,他那个爹,可能有问题,等回去我再跟你细说。”

        隐士长沉默了瞬息,默认地点了点头,相信叶枝的判断。

        他不知是否听懂了叶枝的话,仰起头,头发掩盖下的脸似乎扬起了一抹笑容。

        “在此之前,劳烦你先把他的胳膊接回去吧。”

        见隐士长向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往叶枝身后躲,隐士长揪着他的后襟就将他提到跟前,二话不说举起他脱臼的手,一拉一送,适才还柔弱无力的手就被他接了回去。

        他轻抽了一口气,也不喊痛,生生地忍住了。

        “这马?”叶枝看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马。

        “这马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跑了六日,已经快累死了,我们不能带着它走。”

        叶枝了然地点点头,“让它在这里安息吧。”

        乞丐将野花野草抱在怀里,走到老马身旁,仅仅这一瞬间,他像是读懂了生死,从怀中取出一株还未完全凋谢的花朵,放在老马毫无光亮的眼睛旁,摸了摸它的头,俯下身子,紧紧与它依偎在一起。

        或许是出于天性中的怜悯,亦或许他是真的读懂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三人回到马车旁,牵风听到动静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你们总算回来了!他……”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多出来的一个人,实在难以相信,“他为何在此地?”

        “那位大爷临走前,让他骑着自家的马,追上来的。”

        “那匹老马也追得上来?老头子果然有问题!不过,他让这个傻子追上来做什么?”牵风围着乞丐转了一圈。

        “不知道,总归也没有加害于我们,或许是将他托付给我们吧。”
        牵风不禁调侃道:“倘若如此,他以为你是谁啊,托孤给你?”

        叶枝斜了她一眼,“托孤?这个称谓很贴切。”

        牵风讪讪地抱臂进入马车里。叶枝将乞丐安置在隔间,料想他五日未进食,便给他用水煮了些干粮吃,吃饱喝足后,叶枝让他好好歇息,就离开了隔间。

        牵风已经把遇见乞丐与老汉的来龙去脉全都说给了隐士长,这会儿正半躺在软榻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顾一送来解闷的东西,见她从隔间出来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问道:“你确定他没问题?”

        叶枝坐在另一方软榻上,摇了摇头,“如你所见,他真的只是个傻子。那日追赶他的百姓和溪边的少年都是当地人,他们说这人从小被父母抛弃,只留给了他一方绣花的手帕,还给丢了,所以常年偷拿百姓的东西。只不过,那个老头子恐怕不是当地人。”

        “啧!”牵风仰起面来,“他一个傻子,骑着老马都追了上来,那其他人就算没追上来,恐怕也离得不远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叶枝叹息一声,掀开薄被倘若榻中,经这么一折腾,睡意上头,几个呼吸间就陷入熟睡当中。

        翌日,经隐士长分析,暂时还无人追上来,几人便打算去就近的城池歇脚一晚。

        在客栈里,叶枝给了店小二一锭银子,让他从上到下给阿独好好清洗一下,结果店小二接了银子欢欢喜喜地去,骂骂咧咧地回,中间还换了好几桶水,洗得直想骂娘,收了银子又不好不干,偶尔听见阿独被逼急了“汪”的一声,听得叶枝抿嘴直笑。

        店小二是个老实人,不曾以貌取人,尽管阿独面容骇人,也并未因此露出鄙夷不屑之色,故而叶枝才会将这份“好”差事交给他。事后,店小二板着一张脸,将洗得皮都刷掉好几层的阿独从浴房里拉出来,给他穿了身体面的衣裳,枯草似的头发也用皂角洗了七八遍,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完全露出一张扭曲不堪的脸。

        他萎缩着肩膀向叶枝几人走来,扭扭捏捏的姿态更显得丑陋无比。三人看惯了倒也不觉得吓人,反而有几分滑稽。

        “穿了身像样的衣服,倒也像个青年才俊。”牵风调笑道。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隐士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旋即就收回了视线。

        他用手捂住脸,在叶枝的示意下坐在一方,“疼。”

        “以后常洗就不疼了。”

        “不……不喜欢……不洗!”

        叶枝心道这可由不得你,面上却没表露出来。见他一直用手捂着脸,叶枝不由问道:“你的脸究竟因何所伤?”

        “失火。我睡着了……草就着火了,我已经看不见了,他,他救了我。”

        阿独话中的“他”只有那一人,三人心照不宣,没再开口。

        叶枝从身旁取出一顶箬笠来,与隐士长头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边沿多了一层黑纱,更能恰当好处地遮住他的脸。她放到阿独面前,“以后头发要好好绾起来,你不愿他人看见你的脸,就用箬笠遮住。”

        “啊!多谢婪、婪!”他惊喜地捧到手上,爱不释手地左右翻看,发现箬笠前沿又许多白线绣得花儿,更是欣喜得很。

        店小二拿着堆破衣裳走过来,朝阿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衣裳扔在桌上,“客官还要不要?不要我就拿到厨房去烧了。”

        阿独一听要烧衣裳忙将箬笠放下,在破衣裳里翻找起来,最后将一团系得好好的、不知道包裹着什么的东西取出来,留恋地看了眼陪伴他多年的衣物,“不要了。”

        店小二伸手将剩下的破衣裳拿过去,叶枝瞧见他手指都被水泡烂了,终于觉得有些难为情,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要交给店小二,店小二连忙用手挡住,看了眼阿独,“一码归一码。你们几位都是大善人,我拿得银子已经够多了,怎么敢再收。”

        她也不将银子收回来,反而强硬地塞到店小二手里,店小二正要发难,她便说道:“我饿了。把你店里的好菜全都呈上来。”

        始料未及的店小二嘴角抽搐起来,“这都子时了……”

        叶枝佯怒地看着他,“不是号称不打烊吗?”

        “客观请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