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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世间终无两全法



        夜阑卧听风吹雨。

        这样的夜晚,最是让人各怀心事。

        屋内是摇曳不定的烛火,屋外是声声震响的惊雷。年却升从这穿堂风中嗅出一分不安的气味来,斜风骤雨穿过朱户。年却升起身去关窗。

        姜冬沉也放下手中的书,看窗外树叶哗然响然着地狂摆,好看的眉微微皱起来。

        年却升回过头,见姜冬沉正望着狂风暴雨出神,揉揉他的眉心道:怎么了?

        姜冬沉沉默须臾,抬起眼道:有点想家。

        年却升心中忽而有些黯然,不自觉敛去了笑意,坐在他身边轻声道:是想你母亲了?

        不是。姜冬沉道,是想我们的家。

        是我们的家。

        年却升何其不想。

        如今已到了合欢花的花期,他们离开时,屋后的合欢才有一两点要开花的意思,两人本是以为能亲眼见证这几树合欢开的芳华潋滟。然而终是,没有。

===第53章===

走的过于匆忙,那晚在书案边散落的书稿还不曾收好,被衾不曾叠齐,杯中的茶也没有倒,只怕回去要积一圈黄黄的茶垢,清洗不净。侧屋中有尚还新鲜的蔬果,如今许已经放的枯蔫。那墙上挂着的字,书柜里琳琅的书。许久不见,都叫人想念的很。

        每个早上醒来,年却升总会在自己和姜冬沉的怀里摸出一只捂得浑身暖烘烘的猫,扔回它的猫窝里去。阮阮半死不活地再从猫窝里爬出来,扭扭哒哒地爬上两人的被子,再钻回两人怀里。年却升只好将他往怀里一揣,不叫他去祸害姜冬沉。

        叫那猫去洗澡,它一窜老远不肯下水,最后被年却升提着后颈回来,四脚仍在抗议地乱踹,最后还是被扔进水里,打上皂荚洗的干干净净,然后由姜冬沉亲手为它擦干,抱回它的小窝里。

        姜冬沉偶尔也觉得好笑,这家里两个人一只猫,那一人一猫都黏自己的不行。

        春中的时候,两人在屋里发现了一只灰毛老鼠,叫阮阮去抓,阮阮偏是不肯,一跃跃上书柜,对那老鼠避之不及,年却升笑它:猫抓老鼠天经地义,滚下来。

        阮阮不屑地喵了一声,若它会讲话,定是要说:老子是天上来的神猫,你就让我干这个?

        偶尔乖的可爱,偶尔像个大爷。这样的阮阮,不知如今过的如何。

        如此让人想念。

        从前的日子啊,温柔恬静,平淡如水。

        不知这一去,是否能返。

        年却升拉过被子,再将姜冬沉也拉过来,抱在怀里。

        如今这怀里少了一只猫。

        姜冬沉看他如此神情,知他此时心里一定也不好受,于是将一只手绕到身后去拍拍他的背,像哄才做过噩梦的小孩子入睡一般,温声道:我们不想了,睡吧。

        年却升微一点头,嗅着姜冬沉发间皂荚的清香,合上眼去听窗外的惊雷与风雨。过往与来日的境遇在他心中轻轻一碰,差点碰出泪来。

        时间已差不多到了,年却升心里不动声色地知道很多事,始终掩藏的极好,面上云淡风轻,没让姜冬沉知晓半分。

        大约是天命如此,有些人生下来就负着债,注定不得安宁,在大好的年少时光就看得见自己临死前的模样,所以对那早晚到来的死期,看得格外从容平淡,不慌不忙。

        他怀里的这人,不知还能抱多久。

        年却升忽然平静而和缓地开口:明日,我们回去。

        姜冬沉扬起脸:什么?

        我们回去。年却升道,我总不能躲他们一辈子,若是他们再来找我,那就和他们说说清楚,实在不行就打一架,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

        姜冬沉觉得自己应该无条件地相信年却升,到这句突然而来的回去,忽然慌了他的心神。

        年却升见他犹豫,笑得无谓道:哥哥在担心什么?他们若杀的了我,几年前就杀了,还用等到今天?

        姜冬沉仍在迟疑,许久对上他的目光道:你不骗我?

        年却升轻点一下头:不骗。

        姜冬沉咬了咬唇,沉吟片刻,轻声道:那好,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陪你,你万不要冒险。

        年却升心知姜冬沉是怕自己为了保护他独自面对危险,心想哥哥你真是了解我,但仍然笑着答道:我知道,哥哥。

        姜冬沉心里忽然忐忐忑忑地很是不安,胳膊收紧搂住年却升  ,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说年却升一向说到做到,我应该信他。毕竟相较于以前,年却升对他的隐瞒已经很少很少了,然而姜冬沉还是不太放心,再次确定道:当真不骗我?

        年却升笑了,伸手从姜冬沉的侧脸一路摸到锁骨,凑到他耳边笑着调戏道:我若真是丢下你不管,长夜漫漫,我可是要难熬了。

        姜冬沉抓住年却升的手腕,透过这轻佻的语气反而一阵安心,不去拨开他已经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反而将他按的紧了些,只道:你可要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年却升侧过身去吻姜冬沉的锁骨,湿漉漉地一路往下,一面吻着,一面一本正经地道:我们先去凤城山接了阮阮,再回家。

        姜冬沉已对这样的场景得心应手,不羞不躁,十分坦然,除了说话有点喘,别的都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在家里总是嫌弃它,现在倒想了?

        年却升不应,转头在姜冬沉耳后打着旋儿吻了许久,又不轻不重地去咬他耳垂,姜冬沉啊了一声,想去推年却升的脸,年却升倒自己起来了,一翻身对上平躺着姜冬沉的眼,随后笑道:外面风大雨大,哥哥你今天可以大点动静,没人听的见。

        姜冬沉轻轻笑了一声,带着微弱的喘息很是诱人,咬着年却升的耳朵道:你不许太过分。

        年却升明知故问,笑道:过分是过分到什么地步,不过分又是怎么回事?

        姜冬沉答不上来,索性压下他的肩膀抬头索吻,年却升伸出舌尖在姜冬沉齿间舔了又舔,姜冬沉猛地打开牙关,两个柔软的舌尖碰到一起,迅速纠缠成一团,分分合合地又咬又吸。姜冬沉哼了一声,身上的衣服被尽数扯开,主动缠上年却升,发出浅浅的低  |  吟。

        旖旎放荡的夜。

        凤城山,亦是倾盆大雨。

        安知披了件衣服,打开半合的门走至屋外,蹲下身对屋檐下的阮阮道:阮阮,回屋吧,今日这样大的雨,年公子和姜公子是回不来的。

        阮阮心知如此,但没有挪动身子,它身上的毛发黑白相间,背上的黑色已被斜飞进屋檐的雨水打湿了一片。而它始终望着那条长长的石子路,被风吹的连连打嚏,还是不肯离开。

        仿佛它始终相信,他们早晚会来。

        安知叹了口气,向阮阮道:我受年公子嘱托,好生照顾你,我知你思他们心切,但是

        但是年公子恐怕生死未卜。安知是忽然想到他们临行前年却升嘱咐的话,差点脱口说出这一句,心知这样有失妥当,忙住了口。

        阮阮转头望他,轻轻喵了一声,仿佛是在说,我知道。

        临行的那天,他们说了什么,阮阮也全听见了。

        那在场的四个人,加上它这一只猫,其中毫不知情的,唯有姜冬沉一人而已。

        正因如此,阮阮才是万分的不放心。

        安知将湿漉漉地阮阮抱了过来,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转身跨回屋去,一边掩门,一边向阮阮温声道:你既心知等不来,那便不要白白折磨自己,我不是真的忍心看他们不得善终,只是,许多事是局外人干涉不了的。

        阮阮仰起头,安知接着道:年公子是聪明人,想来他心中不会没有对策,或许是不便于宣之于口,又或许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他才在走之前对我们讲那样的话。你不要太悲观,天无绝人之路,何况善恶终有报,他又是个那么好的人。

        阮阮目中轻轻一闪,伏下身去,小声地:喵。

        俦侣递过去一条布巾,叫安知帮阮阮拭好打湿的毛,阮阮似是十分疲倦,伏下身一会儿便睡着了。俦侣看的十分心酸,问安知道:你当真确信年公子会没事?

        安知见阮阮已经睡熟,轻轻将它抱在枕边,遗憾地摇头道:我不确定。

        那你

        我说句不太吉利的。万一年公子出了什么事,不在了。不问姜公子和阮阮有多伤心多难过多悲痛欲绝,他们都还活着。

        安知坐在俦侣身边,转眼去望他,目光中凝练着一种历经过世间万种风尘烟火的成熟和明达。他道:我虽算不上上神,但这人间的烟雨我也是飘摇了百年。我见过新婚女子年少守寡,亦见过风雨同舟多年的夫妻最终死别。这是每个凡人都躲不过的,纵使年却升与姜冬沉修为甚高,灵力磅礴。修仙之人,不成仙,便为人。

        俦侣听得如雷贯耳,良久,才轻声问道:生离死别对吗?

        嗯。

        俦侣转过脸:那我们也?

        安知抚慰地一笑,探过身去吻吻他的侧脸,温声道:不会,你是妖,如今我也是。

        俦侣这才放下心,安知拍拍他的手,微一苦笑道:何况我们无亲无故,没有太多的顾虑。年却升不一样,若他是天涯游子,孤身一人,无家,无良人。凭他的灵力,大可以叛经离道百般转圜,算尽万种天机也可得以生存。可是他不能。

        是为了姜冬沉?

        是为了姜冬沉。

        俦侣毕竟涉世未深,只听得出其中有义,但这人世间的羁绊和牵连,他并不太懂,于是问道:为何?凭他的本事,他若是要生,带着姜冬沉又怎会没有办法?可为何他不这样选,还要留下姜冬沉独自宁愿去赴死?

        安知握住他的手,十分耐心地解释道:他生,年家无处泄意愿未竟之恨,便要另想它法,再致他死。年却升心知如此,若他执意避死,这火最终要引到姜冬沉身上。姜冬沉有父有母,亦有兄长姊妹。这些牵绊,触及到任何一个都会让年却升无计可施。姜冬沉是他的软肋,那姜冬沉的软肋,也就一并加到年却升身上。若要姜冬沉一辈子不得安宁,年却升心中不愿,所以他要独自受难,护姜冬沉一世周全。

        那怎么能一样?俦侣突然叫道,这不和当年我们的境遇很像?阿知,我心知你是为了我好,所以你独自去面对那位仙神。我等你那几年,我果真就好受吗?简直生不如死!是,你答应我你要回来,让我守着这个不定的归期等啊等,在我被怨灵上身的那一年,我们屋子里连你的气味都不见了!你的衣服,你的剑,你的被子,你的一切,所有你陪过我的痕迹都在慢慢消失,杳无音信可我出不去,我找不到你。我果真就好好活着没让你失望了?你只知护我的身,却不知护我的心。当年是我,如今是姜冬沉。让我自己选,我宁愿颠沛流离潦倒一生,甚至我宁愿当时就和你一起死在这里。我也不愿守这空山,守一辈子!

        安知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这一段爆发似的倾诉让安知一时间坐不太稳。他手撑了一下床,一时说不出话来。俦侣面上的眼泪不知何时滑了下来,他正对着安知的眼,无比认真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大可以一起面对。你刚才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我信。那我们为什么非要分开,不能两个人一起同生共死?你明明知道,就算是死,我能陪在你身边,也毫无怨言。

        安知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心疼又内疚,咬了咬唇柔声道:你从未对我说过这些,是憋了很久?

        一股酸劲骤然冲上鼻端,酸得俦侣又想落下泪来,被俦侣生生忍住,抹了抹脸:嗯。

        安知笑着叹了口气,抚着俦侣的后脑将他抱在怀里,温声道:小妖精。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当年,我们面对的是神,不是一介苍生。因此,不是你执意和我一起就能解决问题的。当年我以为他们会先关我去天牢,只要看守一松,我立刻废了神身下凡找你。不过我没料到他们会一上来就用忘情鞭。

        俦侣静静听着,这封尘已久的难过再一次破茧活了过来。安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但我对你执念够深,这执念让我不会全然忘记你,于是我还是下来了。这些年我们确实经历过千辛万苦,但是翻山越岭,我们还是在一起呢,对不对?

        俦侣微一点头,伸手搂住安知的脖子,小声道:那几年我时常怨你我我与姜冬沉不同,他有一个十分圆满的家庭,那个家庭同样能给他安慰,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可是我我自从化为人形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我穿衣束发,日常起居,以及射箭用灵,全是你教的。除了你,我心里没有任何人。但是你那一走我

        安知温声细语,贴着他的耳朵道:我心里明白,那年终是我的不对。明明执意要跨过妖与神的界线去喜欢你,却始终没有想好万全之策。我想要让你好好生活,却不知离了我你从未有过真正的快活。小妖精,原谅我。

        我当然原谅你。俦侣道,可能在你回来以后我也抱怨过,那些我们那样珍贵的过往你怎么就全忘了呢但是在你想起来以后,我再也不怨了真的。

        安知道:所以啊,小妖精,你要知道。我也好,年却升也好,心中是最为你们考虑的。只是这样带来的结果可能并不如我们所想,甚至适得其反。人算终不如天算,无法避免。

        俦侣道:可是年却升和姜冬沉之间并没有什么妖神牵绊,他们若一起躲起来,有何不可?为什么非要有一个人离开,一个人留下。他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你知道,若是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

        安知十分耐心,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让俦侣从他怀里坐起身,两人目光相对,安知平静的解释道:你刚才也说了,姜冬沉有个十分圆满的家庭,他有慈父慈母,有兄弟姐妹。那些人对年却升也十分关爱。若年却升真就带姜冬沉走了,藏起来了,没有音信了。姜冬沉的家人怎么办?

        俦侣沉默了,垂下头去。安知遗憾的略一摇头道:有人欢喜,就亦会有人难过。世间终无两全法,让所有人都快乐。

        俦侣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简单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一瞬间成熟起来了一般。过了良久,遗憾的,无能为力的,伤心的,无力回天的,缓缓从他面前流淌过去。俦侣轻轻把那口气吐了出来,沉声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