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浮世升沉 > 第62章 苒苒物华休

第62章 苒苒物华休



        那石洞果真是漆黑无比,阴冷无比,四处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最干燥的地方偏居一隅,勉强升的起火来。潮湿的木枝藤条燃起来,时不时噼里啪啦的炸响一串。

        年却升怕冷,此时身体又受了很大的亏伤,御寒能力更不比从前。一进石洞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可就在方才突然停下来了,仿佛是睡着了。又有可能是疼晕了过去。

        姜冬沉去贴贴他的脸,想把面上的体温给他传过去一点。贴的那样近,那轻微的呼吸就全呼在姜冬沉脸上,毛绒绒的,很能让人安心。

        人被逼到一定地步,或是整个人都沉浸在黑暗和绝望之中的时候,平常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很是能让人心安的。

        姜冬沉从袖中取出药瓶和绢布,轻轻拭过年却升肩头的剑伤,再小心翼翼地摊开他的掌心,折了折绢布,更轻地擦拭血污。其下的伤口,深的骇人。

        他还在昏睡着,药粉撒在手心的时候,年却升却整个人都狠狠地震了一震。

        姜冬沉心头也跟着一疼,咬了咬牙还是把该撒的药粉全撒了上去。细细地将他的手掌包扎起来,看着昏睡中还在疼得拧眉的年却升,责怪地叹道:疼吧,还蛰的不行。就该让你好好的疼一疼,长长记性,看你下一次还替不替我挡剑了。

        打完绢布的结,姜冬沉又自言自语道:为我受伤这种事,以后你还是不要做了吧,我就是生性有些儒生气了,不太喜欢打斗。再说那是你弟弟,我不能出剑伤他。我受伤不要紧的,你身体都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自然得不到应答,年却升左手腕正抖得厉害,姜冬沉把手覆上去,又被他抖落下来。年却升觉得冷,下意识去抱身边人的体温,刚钻进姜冬沉怀里,碰到伤口,又小小地嘶了一声。

        面前的篝火一直燃着,把姜冬沉的衣摆都烤热了,年却升垂下来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石洞的上方有一个杯底大小的洞,日光和月光都能透着它漏下来。姜冬沉数着,过了一个昼夜,年却升都没醒来。

        后来渐渐的手不在发抖了,可还是拧着眉,不过不像是因为痛苦,可能是因为梦魇,姜冬沉不得而知。

        只是感觉,浑身都被年却升搂的麻了,向后小幅度地仰了仰脖子,浑身都酸的不行,甚至还能听见脊椎骨咔咔响了两声,他闭了闭眼想要小小地打一个盹,小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忽然觉得有一只缠着白绢的手,虚虚地握住了他的手指。

        姜冬沉赶忙低下头去看,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惊喜地啊了一声:醒了?

        年却升面露疲倦之色,声音也哑的不行,却仍然笑着叫道:哥哥。

        姜冬沉赶忙应了,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可算是醒了。

        年却升心里忽然有一阵没来由的苦涩,和身体上未尽的伤痛搅成一团,最终只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这才睡得长了点,哥哥就这么想我了?

        姜冬沉心里只顾得欢喜,也没想细究年却升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点头应道:那是自然,不光想你,还担心的不行。你身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疼没有?

        说不疼恐怕姜冬沉不会相信,年却升也没想再隐瞒他什么,故作十分委屈地承认道:啊,哥哥,我不行了,浑身疼。

        谁知以往骗他的他全都信,这次反而不信了,轻轻在年却升脸上捏了一下:得了吧,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年却升侧身把头埋在姜冬沉衣襟里,与平日里占便宜的举动无异。可过了许久,年却升忽然闷闷地道:哥哥,是真的心口疼。

        心口之下是修仙之人心魄的核心,灵脉由此生根,遍布全身上下每一处经络之间。以双臂灵脉为主干,其余各处是细小的分支。虽是细小,发作的时候也是疼的要命。年却升那几道见血的伤口倒是并无大碍,对年却升来说,受了伤和不受是一样的,他哪里把这样的小伤放在眼里,疼一疼也就过去了。愈合之后,连伤口都不会留下,而唯有心魄与灵脉之痛,才是长长久久的折磨。

        无从消散,不可躲避。任凭他修为再高也无计可施,长此以往,轻则致残,重则致死。

        可姜冬沉毕竟不知他心口疼是为何,微一皱眉,似是思索良久之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那我给你揉揉?

        年却升正郁闷着,闻言一时失声笑了出来,摆正身子取笑道:揉揉哪里有用了,哥哥你还不如亲亲我呢。

        姜冬沉本来就迟疑地不行,现在又被嘲笑,双颊微微地透出红来,咬着唇不说话了。年却升看他可爱的很,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热不热,谁知姜冬沉就真的低下头来。年却升先是一愣,随即笑得十分炫目:真要亲啊,还是别了。我嘴里一股血腥味,哥哥不嫌弃?

        姜冬沉飞快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松子糖,放进年却升嘴里,甜味瞬时散开,冲淡了那股涩得发苦的血腥味。

        年却升噙着糖也噙着笑:哥哥身上还装着糖?

        姜冬沉点过头,年却升又问:那你身上还装什么了?

        姜冬沉想了想,也没数清,就说了几样:我的折扇,还有东南枝,一件家服,几种药物,几块白绢,还有几种糖反正就是,你教过我化形术了以后,能装的我就全放袖子里了。

        年却升笑了:哥哥你怎么那么可爱。

        姜冬沉啧了一声:我又可爱了,怎么这种词总用来形容我,哪里看出合适了?

        年却升笑而不答,抬手道:来接个吻吗?

        其实他也没给姜冬沉选择的机会,单手撑着就坐起来了,不过想着待会要和他坦白点事,坐起来时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掩饰了。反正就是不等姜冬沉关心他,搂过来就亲了上去。

        事实就证明,一个占据主动的人,不管他受伤成什么样子,做起这种事来,也还是占据主动的那个。

        到最后姜冬沉被吻得没办法了,连连后退,后脑不轻不重地碰在石壁上,哼了一声。年却升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顺着嘴角向后一路吻,吻着吻着忽然想起什么,向后一退对上姜冬沉的眼:我糖呢?

        姜冬沉眼中还起着雾,分明是没回过神,微一皱眉道:什么?

        年却升叹了口气,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无奈地把头低进他颈窝里,闷闷不乐道:好吧,你吃了。

        姜冬沉这才发觉,舌尖有一粒已经化得很小的松子糖,被舌尖卷了卷,一股甜味就顺着舌叶滑进咽喉里去,竟格外的沁人心脾。

        这时,年却升突然轻声道:哥哥,对不起。

        姜冬沉不明所以地怔了怔:对不起?

        年却升脸色有点苍白,声音也隐隐发虚,语调很轻,却十分清晰: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久我想坦白一下,能不能别生我的气?

        这让姜冬沉回想起前两天晚上,年却升也是这样,声音轻轻的,整个人都可怜的不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若以后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明明平时挺强势的一个人,一问这种话整个人都软乎了,姜冬沉又心软,一见年却升这样就什么气都生不起来。可他不知道年却升这两句所言并非一事,还是像上次一样道: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是背着我喜欢别人,我肯定不生气。

        年却升道:哥哥你知道灵契吗。

        姜冬沉也算是饱读诗书,自是知道的,不过灵契算是禁术一种,姜冬沉无法知其详细,他不知道年却升为什么要问这个,于是道:听说过,怎么了?

        年却升道:灵契多用于一人一物,以人灵镇物灵,通过灵契形成灵源相通。古时候有许多修仙之人不注重自身灵力,而注重佩剑之灵。于是就有人投机取巧,通过灵契把自身灵力联系给佩剑,从此佩剑一出鞘便是灵契磅礴,羡人得很。其实那剑灵就是从人的心魄里来的。出鞘的次数多了,剑主也就不行了。

        姜冬沉道:所以灵契之术才渐成禁术。

        年却升知道自己提灵契提的太过突兀,姜冬沉听不出缘由自也正常,便接着道:今年初一那日晚上,哥哥去年家我回来,可否记得我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刀伤?

        姜冬沉怎么会不记得,年却升才在年家呆了多久,一回来大大小小的伤带了一身,一处比一处骇人,最严重的就是手腕上的那一道刀伤,位于灵脉口处,姜冬沉正要问他此言何意,年却升突然说道:我曾说那是我自己用匕首划的,取血画阵法用了。

        姜冬沉忽然猜到了什么,但不敢往深处想,只一言不发地盯着年却升,怕他下一句就会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第59章===

话开了头就没有不说完的道理,年却升反倒轻松了不少,坐直身子,两只手隔着绢布交叉在一起,低头道:哥哥这么聪明,我说到这儿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割腕取血,以血为媒,以为灵契,人物既已俱齐,就可以镇住白月光。

        姜冬沉急道:可是你!

        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姜冬沉往墙上一靠,压着突然冲上来的一股火气温声道:你当初怎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年却升笑了一笑,歪头道:和哥哥商量了,哥哥还能放我去镇白月光吗。

        可是你不一定要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毕竟天无绝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哥哥。年却升打断姜冬沉的话,若白月光一直躁动,会引起各家越来越多的不满,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要打,白月光躁动会引起多方不利,他们迟早会追究白月光躁动的本源是谁,那自然是我。年却清都能猜出来的事,那些宗主又怎么会猜不到呢。哥哥你知不知道大约一百多年前,玄门那边有个汪姓的仙门大家,他们也是仙器躁动。仙器有灵,躁动是因为有所求而无从得,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引起以玄门为中心方圆三十里怨灵邪祟横行,于是汪家遭各家联合绞杀。哥哥,你可知联绞的主力是谁?

        姜冬沉垂下眼:谁?

        尉迟家和林家上上届的宗主,尉迟伊念和林常荧。而最大的受益者并不是这两位,而是当时的年家宗主。汪家仙技典籍大半收入年家正书楼,那其中有汪家精技重山剑谱,有冶炼仙器的上古遗册。时隔一辈,年风临正是靠那本典籍指引,练就了如今的白月光。

        年却升苦笑道:又是仙器躁动的先例,新仇旧恨,一并爆发。而且哥哥,别家若真质疑起白月光因何躁动,你觉得我这个现成的幌子在这里,年风龄不会一谎遮天地把这事全推给我?

        年却升没有留给姜冬沉回话的空隙,只顾自继续分析道:然后,哥哥。那可就不是一个年家追杀我了。而是十家、百家、千家、万家!若要真是那样,我还能怎么保住你?哥哥,年风临和你父亲是至交,如今我被年家一家追难,他顾及你父亲颜面,绝不动你。可若是尉迟家也来,林家也来,那一群鸡零狗碎的小家族全来查我,谁还能考虑到你是无辜清白之人?谁会在意你品行有多高风亮节上善若水?没有人。跟我在一起,你也逃不过这一劫。

        所以,用我这一点代价,去争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大局,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起码我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我和年家那些人不一样,我做事必须对得起天地良心。

        说完年却升还是笑了笑,向姜冬沉打诨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啊,最起码现在,现在我还好好的呢,你别偷摸摸地可怜我心疼我,你再这样我哭了啊。

        姜冬沉强忍着他知道年却升应该更喜欢看到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没什么所谓,反驳道:谁心疼你了,我就是感叹一下命运对你太不公平。

        年却升摊手:那没办法,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姜冬沉伸手握住年却升的手腕,感受着里面盘根错节的滞涩灵流,还是皱了眉:那你的身体以后会怎么样?

        会死啊,这种牵扯心魄的事,拖到最后除了死还能怎么办。年却升道:大约灵力尽失?沦为凡人?大概就这样了。

        姜冬沉若有所思地探着他的灵脉,像是在回忆,却不知在回忆何事。半晌,垂下眼道:好。

        年却升没有理解这个好承载了一些什么样的复杂想法,但他大约猜得出,苦涩有之,心疼有之,悲愤有之,酸楚有之。到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得不接受的,无力回天的:好。

        这样的回答很好,所以哥哥,希望在你得知我的死讯之时,也能接受的如此平淡。

        年却升道:但愿。

        姜冬沉忽然把年却升整个人都搂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安慰道:凡人也很好啊,摆脱了那些纷杂的事,反而落得清净,何况有我在,又不会有人欺负你。

        年却升笑了:啊,真好,我有靠山了。哥哥你要罩着我吗。

        其实姜冬沉宁愿年却升能在自己肩头怨天怨地地埋怨一通,不想听他强颜欢笑。在年却升故意把声音放的轻快无谓的时候,姜冬沉心里就酸楚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但姜冬沉不能表现出他心中的怒火和不甘,他怕年却升看到了,会自责内疚。

        姜冬沉的手从他左臂上缓缓滑下去,最终还是轻落在他的灵脉上,虚虚地捏住,那里面的灵力流的很轻,就好像流过卵石遍布河底的山溪细流一般。

        不再有如大河之水,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