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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长终2



        白宿其实很有把握要和年却清打一场持久战,实在是因为他知道,年却清是一个多心软的人。

        白宿见过他最坏的时候,被嫉恶侵蚀的样子,连眸子都是透黑的。目光阴鸷,声音沉冷。他也曾三番五次地害年却升挨灵鞭关禁闭,可哪怕坏到骨子里,心也是软的。

        有一年冬日,方过腊八,大雪深数尺。年却清因为一点小事添油加醋地向年风龄状告年却升,年风龄就罚年却升去白月祠堂口长跪,不得指令不得起身。年却升自然辩无可辩,干脆领罚,到白月祠堂口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始终腰板挺得笔直,仿佛根本不畏寒冷。

        这事本是年却清所愿,可年却升去罚跪以后,他并不曾快意一瞬。雪也下了一天一夜,年家上下弟子课业暂停一日,所有人都在各自房里烤火拥衾,惟有年却升一人穿着单衣跪在雪中。他本就怕冷,可愣是动都不曾动一下。年却清在尉迟宿屋里望不见白月祠堂,面上无悲无喜,却始终坐立难安,手中执着的书卷往桌上一扔,问尉迟宿道:年却升应该也知道冷,不在那跪着了吧?他又不是傻子。

        尉迟宿心想未必,不置可否道:去看看?

        年却清道:他活该,不去。

        可再过了一个午后,黄昏风雪更甚之时,年却清还是忍不住了,拉着尉迟宿道:还是去看一下吧。

        说完年却清就起身开门走出去了,连一件厚重御寒一点的风衣都来不及穿。尉迟宿叫他叫不住,只好找了自己的风衣才跟出去。年却清走的很快,尉迟宿出门的时候已经望不见他踪影了,只在赶到白月祠堂之时,才听见年却清惊讶地问了一句:兄长,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接着尉迟宿看到了一个与风雪融为一体的身影。肩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却没掉落半分。闻言年却升微一侧首看了年却清一眼,眼睫都落白了。年却升没有言语,正要转回头去,忽然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地,向一侧倒了下去。

        倒在格外厚的雪中并没有什么声响,年却清却实在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他起来。这一摸手臂都是僵的,年却清情急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尉迟宿从身后把风衣为年却清披上,年却清就拉着尉迟宿把年却升背回去,找了医师为他医治。在他醒之前又把他送回他那荒废的院子。年风龄问起为何他没有再跪,年却清还十分鄙夷道:白月祠堂年家圣地,岂是他能在那碍眼的?我让他滚回去了。

        也就是能说能演,装的冷酷无情,其实不问是对当年的年却升还是如今的白宿,他都是心软的。

        如今也是,在白宿的软硬兼施下,年却清也真的是温和了不少。

        最起码讲话不再咄咄逼人,能和白宿心平气和地讲一天的话。甚至在夜晚入睡时,还会有意无意地靠在白宿肩上,像只毫无防备的猫。

        能这样白宿已经十分满足,因为年却清或许没在睡着,白宿借着洞口夜光,能隐约辨得出年却清的眼睫在轻轻发颤。

        他或许在思考什么,难过或快乐的,决绝过难以选择的,不舍或必须舍下的,纷扰杂乱,白宿都不得而知。

        不知不觉他们就在这石洞中度过了七日,年却清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不准备出去?我在哪自然没什么所谓,你无缘无故消失这么多天,白家的事务谁来管?

        白宿倒十分无谓:我吩咐过,我不在白家的事务就交给白扶,他胆大心细,自然不会出什么乱子。

        年却清道:可是万一他们篡你主位怎么办,毕竟因为我起了不少争端,他们对你没有怨怼也不可能的。

        白宿再一次不置可否,置道他言问:你可曾记得你才来那天我对你说过什么?

        年却清直白的不行:我那天只以为你被夺舍了,你说了那么多,谁知道你在说哪一句。

        白宿笑了笑,提醒道:我想通了。

        白宿顿了须臾,随后说了一句年却清怎么也想不到的话:如果你肯原谅我,整个白家我都可以不要,我带你离开这儿,去很远的地方。隐姓埋名,我们重新来过。

        年却清整个人都怔在那了,欢喜也没有抗拒也没有,只是半分惊讶半分迟疑,轻声道:你别开玩笑了。

        白宿十分诚恳,直对上年却清投来的目光,温声道:我没在开玩笑,是说真的。只要我想办法带你出去,立刻就回白家宣布让位,从此白宗主什么的与我无关。我就跟你在街上遇到的任何一个路人一样,是个没有身份和地位的普通人。

        年却清没表现出什么感动,一切与欢喜有关的神情都不曾显露,自然也没有负面的情绪。白宿只以为是他这些年无悲无喜惯了,只听他道:你真想好了?为了我你真这样做?

        白宿道:是。

        年却清道:从此无名无籍,甚至穷困潦倒,一辈子都不能再达到你现在这样的高度。无人赏识,灵力无用武之处,大好年华碌碌无为,而且对不起你父辈祖辈留下来的家业。外界不会知道你因何而让位,甚至传你因惧怕尉迟宗主威势才扔下烂摊子缩头乌龟一般地远逃他乡。人言可畏,身败名裂,你都为了我?

        白宿没有半分犹豫:是。

        年却清目光闪了一闪,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道:为了我,对不对?

        白宿万分肯定:为了你。

        年却清没再说别的,沉默良久,才低下眼道:那你打算怎么出去。

        白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符印,向年却清道:从前尉迟家给过我一枚召怨符,我从未用过。放置过久他会失效,我还不知道应该怎样修,但总有办法,我们再等几日。

        年却清道:要怨灵做什么。

        白宿道:你兄长对我说当初他在寒水,是逼出体内怨灵赋于灵力,一举撞开结界破口,这应是他有意提醒。他既肯说这些,就不会存心害我。

        年却清小声道他自然不会,然后又向白宿道:不急,慢慢来吧。

        白宿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他以为的人生圆满。

        又过了三两日,召怨符仍是没有什么进展。年却清对白宿的态度却在不断地转向温和。白宿以为是他终于给了年却清想要的,所以年却清才会原谅他,会在那一晚临睡前唤他一声阿宿。

        白宿开心的不行,追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年却清只笑笑:你听见了,还问什么。

        像是积沉已久的阴霾一扫而空,白宿心里轻松而踏实,那一晚就睡的很早也很熟。

        直到夜半,他听到了一声轰然巨响,然后还未来得及睁眼,就感觉到了洞外吹进来凉爽的风。

        白宿十分惊讶,只因那结界出了一个巨大的破口。他转头想把年却清叫醒,却见他已经睁开眼睛了。

        平静地望着洞外的草木夜色,淡然地近乎落寞。他坐靠在石壁上,不知怎么就显得万分苍白失落。

===第79章===

白宿道:却清?

        年却清目光转向白宿,轻轻嗯了一声。

        白宿道:这个结界开了。

        年却清声音很轻,就好像他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似的。淡淡道:我知道。

        白宿不知怎么忽然有点不安,但他装作云淡风轻,站起身想要去拉年却清的手臂和他一同站起来,温声道:那我们走吧。

        可年却清没有站起来,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很是温柔,他向白宿笑了一笑,小声道:你走吧。我怕是走不了了。

        一时间白宿心里狠狠地咯噔了一下,宛如乎遭雷击,山峦崩摧。白宿猛然蹲下身到年却清身前,双手扶住他的肩,最终只失声一般地,道了一句:你

        年却清不似他慌乱,反倒安静的笑了,轻声道:我用我体内怨灵和我的心魄一起把结界炸开了,我厉不厉害?

        白宿却无暇再理会年却清这一句笑了,当即将他打横抱起来夺路而去,一路向城中白家的方向飞奔,一句话散在耳边呼啸的风里:我去给你找医师。

        年却清听得见,耳边有狂跳如雷的心跳,因跑的太快而剧烈紊乱的喘息,他知道白宿慌了。从前他多少次告诉自己,慌乱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年却清很是满足,不由得噙了一点笑,手绕到白宿背后拍了拍,温声道:好啦,别白费力气了阿宿,你停一停,让我好好看看你。

        白宿听见这句,只觉心都要碎了,依言缓缓慢了步子,最终停下来。站在一片星光笼罩之下,他听到年却清道:你听我说。

        白宿眼里含了些泪,他使劲闭了闭眼,低下头道:你说。

        年却清此刻已十分虚弱,唇上的血色几乎褪尽,他声音细如蚊呐,白宿却听得仔细。他道:把我年家的家主印,留给我兄长让他好好收着,他是我们年家最后的遗人了。我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我的剑,留给你。你要把它留好了。至于我自己也就给你。你或留或葬,便自己看着办吧。

        白宿咬着唇使劲点头,年却清便伸手搂住白宿的脖子,像是嘱咐不懂话的孩子一般,缓慢而温柔:你不要太过自责,不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要好好的,阿宿你要好好的。你别不要白家,那本就是你努力得到的。要不你在年家那七年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要想你毁灭年家都是通过我的情报,我是你的帮凶。所以若白家被别的什么人夺走了你对不起我。

        白宿压抑的声音都在颤抖:我知道我知道

        年却清笑了,闭了闭眼,继续道:这辈子我是没有机会了,你若以后爱上什么人,我希望他像我。我不怪你,从不怪你。明白吗?

        白宿道:我不会爱上什么人我明白。

        年却清不愿他为了自己放弃那些他值得的一切,那样年却清会愧疚一辈子。可带着愧疚的感情终是不得善终,是一场盛大而无用的两厢付出。最后落得两败俱伤,无果。

        所以就算年却清舍不得,也必须要舍得。

        年却清应已是很累了,眼睛几乎不太能睁开,只是眯成了一条缝,向白宿道:我这些年对你太冷漠了,叫你白宗主并非我本意,阿宿,你也不要怪我。

        白宿摇头,告诉他自己自然不会怪他,年却升听见这一句才放心了。始终绷着的身体和神经渐渐放松下来,笑着讲了一句:那就好。  白宿发现他情况不对,近乎崩溃地大喊了一声:却清!你不要闭眼却清!你看看我!却清!

        可是没有用了,勾在白宿脖子上的年却清的手骤然落了下来,了无牵挂一般地重重垂了下去。不知怎么这一垂重得似乎要把白宿压垮身子跪在地上。白宿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却清!

        没有人应他,空旷的山谷中是一声一声的缥缈回音,在寂寥无人的广阔城郊,声声悲切的却清又回到白宿耳朵里,是万分的凄凉悲怆。

        然后他的头也无力的俯在白宿怀里了,他垂下来的手臂上,温度被风一点一点地吹走,接着他的四肢凉了,肩头腹下凉了。最后是胸口。那胸口之下,没有修仙之人的心魄。

        年却清也是没有灵护的,他的灵护,在当年昔州围猎,就已随着半空坠下的巨大冲击,而无力回天地震碎掉了。

        他再听不见白宿的千呼万唤,他看不见白宿的眼泪。白宿此人,哪怕是自幼家破人亡,成长于忍辱负重,都不曾为不公的命运哭过一次。他这一生,所有的爱和牵挂,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哭泣和眼泪全都给了一个人。他是从未有过的那么奢望他能和那个人永生永世地生活在一起,可到头来生活还是把他所爱的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那人为白宿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件辉煌壮阔的事,最终安安静静地,死在白宿怀里。

        他残忍地离去,留下白宿痛不欲生,他本人都是走得安静平和,在白宿一声一声的呼唤中,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

        他们的性质本就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死在所爱之人怀里,一个是所爱之人死在怀里。生离死别,向来不公,逝者安息,生者思痛。

        年却清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也算和从前的年却升一样,是在阴冷漆黑的石洞结界中度过的。他们同样是在人生的最后几日极尽温柔,在离开赴死之时,又毫无预兆地极尽残忍。

        你看,人和人的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

        年却升听他讲完,面上死撑着不动声色,松开年却清的手腕向后退步时,膝弯一软,飞快地扶住门框,险些没摔在地上。

        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可控制地颤着声道:他才十九岁啊

        十九岁,人未成人,还是人生中青涩褪尽责任未担的大好时光,可偏是造化弄人,让他早夭于此。

        白宿已经过了最悲痛的时候,听年却升这么一句,心里又是一阵阵的抽痛,死死咬了咬唇,低下头近乎卑微地叹道:你能起死复生。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回来。如果可以,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惜,我求你

        年却升像是回了一些神智,额头抵在扶着门框的手背上,讽他无知一般地弃道:心魄都碎了还回什么回。说完又闭了闭眼道,死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就算回来也是要卷入家族争斗和情爱纷扰。我弟弟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就算他对你有愧有情亦有不舍,也未必再愿意活着。

        白宿低着头:我与他有愧,我

        行了。年却升不耐烦地打断,眸子中的哀伤神色尚未褪去,他看了白宿一眼道,现在说谁对谁有愧都没用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

        白宿的头颅向来抬得很高,从未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只在这死而复生的年却升面前,始终有自愧不如的敬畏,没有底气。

        年却升面上悲伤与愤愤交织,冷锐逼人之气尚未褪去,回头看向屋里,语气却出奇的温柔:哥哥,去帮我把白月光拿过来好吗?

        年却升转头多待了一会,姜冬沉取剑过来的时候,年却升还捏了捏他的手。

        他在不安啊,姜冬沉一眼就看出来了。

        白宿有些惊讶地看着年却升把白月光递在自己面前,听见他道:白月光我留着没什么用,现在她神力已尽,就是一把精心雕琢的普通银剑,与我而言是身外之物,你便拿着走吧,拿给尉迟家的人。告诉他们白月光根本就没有分毫的高深莫测,而是心诚则灵。你拿走,换你们白家安宁。

        白宿赶忙摇头,退了半步道:我怎么能收,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年却升道:那白家呢,也本就是属于你的。

        这一句话让白宿又想到年却清,他低头看了怀中的人一眼,闭了闭眼,念诀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年却升。

        是家主印。

        年却升看了那家主印一会儿,一手接过,另一手仍是递去了白月光。

        白宿还是拒绝:我不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年却升近乎咆哮道,我是为了你吗?他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尽兄长之责,死了我还不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吗!

        白宿噤声,终是低头默认。抱着年却清的手没有松,勾了勾手指将白月光收入乾坤袖中,低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年却升不想再多看自己已经活力不再的弟弟,人事已非,年却升只能在事过以后尽力把他们抛却脑后。年却升别过眼,踏回屋中道:你欠我的多了。

        毕竟手足之情,年却清好也好坏也罢,都是年却升亲眼看着长大的。

        从小小的一个,到玉雪可爱的小朋友,再到青涩稚嫩的小少年,嫉恨缠身也好,阳晨如煦也好,再到后来年少承事,独当一面,以至到年却升缺席的四年,再就是冰凉苍白的脸。

        他确实长大了也成熟了,眉眼间满是将至成年之人的风度,正是如此年却升才不敢多看,他知道那荣辱不惊的风度是由什么搭建起来的。

        是仇恨啊,永远于年龄不符,过于沉重的仇恨啊。

        白宿走后。年却升就赶紧把门关上,把那枚家主印交到姜冬沉手里,唤道:哥哥。

        姜冬沉接了,嗯了一声。

        年却升道:把它交给父亲保管吧,我怕收不好它。

        姜冬沉点头同意了,然后向年却升张开手道:行了,别撑着了,来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