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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安人的根本精神在中道




中国式管理就是中道管理


“中”的观念,早在尧舜时代,便已深入中国人的心中,成为至高无上的价值取向。

“中”与“道”合,道之所在,中之所在,“中道”在心。

儒家讲求中庸之道,便是中道思想,几千年来,不知不觉间成为中国人为人治事的基本信念。

中国人视“管理”为“修己安人的历程”,“安人的目的”不变,而“安人的条件”必须因人、因时、因地而改变。

中国式的管理者,在发言、行事之先,往往会自问:“这样做是否符合我的身份?”(人)“是否合乎时机?”(时)“在这种场合说此话、做此事是否妥当?”(地)他们的反省,无非在求“得中”。

所以权变的法则,亦是“中道”与否;而中国式管理,实际上就是“中道管理”。

“中道”是管理界共同追求的“合理化”。

管理的中庸之道,要使个人与团体之间,得到一种平衡,亦即重视团体而不必忽视个人,并使各种机构的投入与产出之间,得到一个中道,也就是“人尽其才,事尽其功,地尽其利,物尽其用,时尽其效”,而又能够“货畅其流”,进而“人得其安”。

中庸的精义,在于“过犹不及”。

中道管理,就是要避免过和不及。

无论人、事、地、物、时,或其他,都要求其适当、合宜,即恰到好处。

但这一标准如果出于主观的认定,难免有所偏颇,或失之武断。

所以孔子主张“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先建立客观的态度,以“叩其两端而竭焉”的方法,从全体看,从整个看,在全体整个中,觅得一中道。

依据中道来管理,才是真正管得合理。

中国人不喜欢人家管他,大多存有“自己会管好自己”的观念;但是中国人最讲道理,只要管得有道理,即管得合理,中国人也就心悦诚服,显见中国管理精神,在求管理合理化。

中道或中庸之道,同样成为我国的管理精神。

《中庸》说:“从容中道,圣人也。”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合乎道理。

管理者如果达到这种境界,修己安人当然是不成问题的。

“中”的标准,系于没有过与不及,没有偏颇,没有过猛过宽或过刚过柔,没有张而不弛或弛而不张,也没有轻重失衡或长短失度,而是随时皆宜,随地皆宜的。

就管理的最终目的在安人来考察,只有中才能安,不中即不安,可见中国式管理所求在中,中必合道,所以就是中道管理。

张晓峰先生分析中有五义:一中正,二中和,三中庸,四中行,五时中。

现在分别从这五种取向来检讨中国固有的管理,说明如下:

有五义中正中就是中正,管理者唯有大中至正,一切光明正大,才能管得恰到好处。

陈大齐先生探究诸德成美的条件,认为所系正大,应居首要。

任何组织,如果目标邪恶不正,则管理越有效,越危害社会。

同时成员的表现,例如忠诚、肯干、负责,虽然都是美名,却全成了恶德;况且越忠诚肯干,越认真负责,其为恶越加厉害。

孔子主张“正名”,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春秋繁露.玉英》也说:“治国之端在正名。”管理者必须明确制订中正的组织目标,才足以号召员工通力合作;再以大中至正的精神,确立可行的制度,来调整成员之间的权利与义务,引起员工的良好感应,才是真正的美德。

中和《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钱穆先生认为人生有其分别性,亦有其和合性,拿中国人的天性和西方人相比较,则是“和合性大于分别性”。

西方管理,由于他们的天性好分,常用对立、冲突的眼光来考察事理现象,因此强调监督、制衡。

中国式管理目的在安人,一切以“和谐并行,相辅相成”为重。

管理者必须了解:对立、冲突乃是一时的病态,并非恒久的常则。

中国人特别重视和合,一切管理活动,都需要协调。

要把协调的精神,贯彻到计划、组织、领导、控制和训练之中,即融于整个管理的历程,方能达到安人的目标。

中庸考中学家郑德坤先生深究中国人的基本思想,肯定可以用两个字来说明,就是中庸。

中国人的思想及生活习惯,无处不受“中庸主义”的支配,其具体表现可用下述六种基本观念的分析加以说明:1人是宇宙的中心,是万物最优秀的成分,所以人类的尊严,必须加以维护。

管理者自己的“面子”固然需要维持,其他的人,如股东、员工、顾客,也不能让他们难堪。

因为不顾别人的面子,结果只有冲突斗争,引起不安。

中国的管理者,应善于诱导,使员工保住面子。

因此在管理过程中不可不谦让三分,顾及对方的面子,切勿伤害了他们的尊严。

2人之初,性本善。

中国人相信人是天地万物的精华,否认西方人所信仰的“原罪论”。

古人讲用人,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固然是因为既任用他又不信他,他便无法竭忠尽智,发挥其长才。

而根本信念,还是系于人性本善。

曾国藩主张“广收、慎用、勤教、严绳”,实在是管理者用人的中庸之道。

3人为万物之灵,有智能,可以格物致知;有自省、自我批评的能力,能应付一切事态及环境。

管理者只要确立原则,充分从工作中训练员工“以不变应万变”(依据既定的不变原则,应付万变的事态及环境)的能力,便可以由有为而无为,让全体成员尽量发挥各自的潜力。

4人类对于一切事物的决策,必求其有利于人。

管理者最完满的措施,是能利己益人,其次要利己而不害人。

有时为了生存,不得已试一试利己害人的决策。

但是害己伤人的,则绝对无人过问。

不过我们相信为善者昌,为恶者亡,为求天命所归,最好不以恶小而为之。

5人类生活的基本希望是安居乐业。

中国式管理,以安人为目标,即在促使成员身安心乐,而又安分乐业。

组织内的每一分子,都应该“安分守己”,尽一己的心力,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乐天知命”,愉快地克尽人事,不计较成败以听天命,“富贵不淫,贫贱不移”,这才是最有效的控制,也才是幸福的源泉。

6文化是求生的工具,一切发明创造,都要为人服务。
管理者扮演“服务人”的角色,建立有利于人的法则制度,自能获得大家普遍而良好的感应。

中行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看出志于道而具有中和德性的人,自古以来便很少,不如退而求其次,找那些志趣高大,不做不好的事情的狂狷之士。

后来孟子才感叹地说:“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狂狷之士,并不是最合理的,只不过中道难得,孔子才不得已退而求其次。

管理者当然不能“阉然媚于世”,成为孔子最讨厌的“乡愿”。

这种一味顺着世俗,迎合着污世;用心好像忠厚,行为似乎廉洁;大家都喜欢他,而他也就自以为是的作风,是永远也不能进入中正之道的。

管理者至少也应该积极进取,而有所不为。

最理想的,就是具有朱子所说的“刚果决烈”的性格,硬着脊梁无所屈挠,自反常直,仰不愧,俯不怍,那才是“中行无咎”呢!时中子思作《中庸》,记述孔子的旨意,指出“君子而时中”。

孟子也赞美孔子为“圣之时者”。

因为孔子深知变是宇宙中的一种根本事实,一切事物莫不在变易之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管理者必须在时、位改变的情况下,随时调整,随时改进,以求其“中”,而获得良好的感应。

这“位、时、中、应”(顺应时空的变化,做出合理的调整,以求得良好的效应)四个观念,从古史中可以看出它们的形成早于西周时代,也深远地影响了一代代中国人。

善于把握“难得而易失”的时机,才是切合时中之道的管理者。

中国人常说“天时、地利、人和”,便是最佳的组合。

管理者必须“好古敏以求之”,充分了解持经达权的道理,无所胶着,无所凝滞,却能够变通创新,那就是时中的精神。



中道管理符合人性的要求


中国人普遍并不十分理性,因为我们相当重视感情。

加以我们的情绪变动得很快,又很容易走极端,不是爱之欲其生,便是恶之欲其死。

孔子看到这种情况,才特别提出中庸主义,希望中国人能够稳定情绪,凡事尽量求合理。

台湾师范大学教授汪少伦先生毕生追求人类幸福之路,发现人类不能幸福的原因,在于“人类本身不似天使,各种环境又不似天堂”,以非天使居非天堂,自然不能有幸福。

人类不似天使,主要是受到观念的影响。

各种不当观念,使人做出不当的行为,当然不像天使。

人类居住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及文化环境。

自然环境系由物质构成,与人类有直接而密切关系的,是太阳和地球。

太阳影响气候与气象,地球包含地形与物产。

这四种不同的因素,具有相当的差异性和固定性。

前者表现在有些地方自然环境较佳,而有些地方自然环境较劣。

人类只能适应相当好的自然环境,特别坏的,不能适应,只能听其为虐,因而引起竞争,希望夺得较好的自然环境。

后者则表现为陆地面积不可能任意扩张,重要资源也无法任意增加,不足以供养急速增长的民族人口,以致你争我夺、战火频频。

文化环境系人类运用智能,改造自然环境的结果:人力改造“地”,形成物质文化;人力改造“人”,产生社会文化;人力改造“天”,发展精神文化。

然而这些文化,都非孤立的个人所能完成,亦不是整个人类合力创造的。

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改变,氏族文化发展形成民族文化,因而有其矛盾性与相对性。

前者由于各方面文化有其本身发展的法则,极易倾向绝对性的发展,形成某一方面文化的独尊,以致民族文化走向畸形或偏道,形成变态。

但是任何一方面的文化无论如何发展,均仅能满足人类某一方面的需要,不能满足人类所有的需要。

文化发展有其绝对性,文化效用复有其相对性,这就形成了矛盾。

后者呈现为文化量的限制性与质的差异性,特别是物质文化,量受到限制,质也有显著的差异,有的人可以获得量多而质优的物质,有的人显然不能。

即使社会文化或精神文化,亦因其质、量的差异而形成文化的相对性。

文化的矛盾性与相对性,使人变成文化发展的工具或奴隶,例如欧美的偏物文化,使得大多数人成为拜金主义者。

资本家或财迷自愿为金钱牺牲自己,在主观上可能不知道自己不幸福,在客观上则显然并不幸福。

自然环境不像天堂那样可爱,却是可以改造的;人类对于自然环境的改造能力越高越强,则自然环境对人类不幸福的影响将日益减少。

文化环境不似天堂,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亦即系于思想或意志;倘使人类由于过去痛苦的经验,尽力调整改变自己的文化环境,当可使其近似天堂。

各种环境通过人类的控制,可能近似天堂;人类本身,也应该改变思想,使自己近似天使。

以近似天使的人类居于近似天堂的环境,人类才有幸福的可能。

人类应该接受哪一种思想,方有天使般的可爱呢?汪先生指出:中道思想综合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长处,而且与宇宙人生各方面事实互相符合,亦即中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与地道,所以中道主义便是人类幸福之路。

唯有中道思想,可以使人类近似天使,并进而改造环境,使其近似天堂,使人类享受以天使居天堂般的幸福。

天、地、人三界,性质不同,亦自有其变迁法则。

康德曾说过:人有人的特性,而其特殊之处,绝不能从动物中去比较或求取证明。

我们不能用矿物学去证明植物的特性,不能用植物学去证明动物的特性,同样不能用动物学去证明人的特性。

因为人是属于人的世界,绝不同于无机物世界或动植物世界。

《易经》说:“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荀子说:“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精神世界为纯粹精神,完全依照目的法则而变迁,所以完全自由,也完全靠力。

物质世界为纯粹物质,完全依照因果法则而变迁,所以毫无自由,亦即完全认命。

唯有人类世界既有精神又有物质,一部分依照目的法则而变迁,另一部分又依因果法则,因而享有相对的自由,既靠力又靠命,所以儒家主张“尽人事”以“听天命”。

尽人事以听天命,便是中道管理的要旨,充分符合人类理性和情感的需要,也就是合乎人性要求而导致人类走上幸福之路的最佳取向。

尽人事对任何组织而言,管理都是一种挑战,并不是万灵丹。

管理技术无论多么老到,总不是神符。

西方管理受到西方知识论的影响,一切纯理性,重客观,以通于物的心理和方法来通于人,可以说只看到人类理性的一面而忽略了情感的一面。

虽然人群关系运动掀起了人性管理的热潮,但是西方“执己忘天”,唯知有“人”,不知有“天”的偏道思想,使他们深信“人定胜天”,因而很容易择定一个目标就信而不疑地去追求。

中国人当然也肯定“人定胜天”,但中道思想使我们同时也了解“天定胜人”的道理。

吴兆棠先生曾说:人生之祸患,往往源于执己而忘天。

宇宙玄妙,唯“神”得释。

即就地球历史而论,一般认为已有30亿年,若缩为一年,则前八个月尚无生物。

自第九个月起渐有单细胞生物发生,第十二个月之第二周始有哺乳动物。

人类则于12月31日晚11时45分方告诞生,在一年的历程中仅占15分钟。

以如此后生之人,竟妄欲为天地之主,而任性逞意,安得不自扰、扰人,造成祸患?吴先生并不否定人类对自己力量的自信,只是人虽相信自己的“努力”,而“努力”的结果,却未必一定有效。

管理者是人,应该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也谅解员工在理性之外,有其情感,这样才能“视人为人”,不把员工当做“物”或“机器”看待,那便是真正的人性管理。

听天命孔子自述“五十而知天命”,一般认为孔子崇信天命,实则大谬。

“四十而不惑”,四十岁以前,尽力培养自觉意志,先求“知义”;五十之后,转往客观限制的一面,以求“知命”。

于是人所能主宰的领域与不能主宰的领域,同时出现。

孔子认定“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也在提醒我们欲明“义”“命”分立的道理,必须知命。

管理者了解自己力量所能主宰的范围,以自觉意志在此领域内建立秩序,扮演服务人的角色,使员工有适当的感应,就是“知义”(尽人事)。

然后把客观限制的条件,尽量予以突破,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应该安之若“命”,不要再怨天尤人(听天命)。

如果以企业管理为例,则“命”就是“企业组织与外界环境交互作用的历程”。

管理者唯有深切了解孔子的“相对力命主义”,才能知道企业自身的能力有其极限,外界的因素,包括政治环境、经济环境、文化社会环境、市场以及技术的变迁,均非自己的力量所能控制,因此“不以成败论英雄”。

管理者有此信念,员工才愿意也才敢于多多去做,否则我们即使指出员工“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观念错误,有害,亦是徒然。

管理者“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更应该抱持“只顾耕耘,不问收获”的心态,这才是孔子所说的“无所为而为”的精神,唯有真正“无所为而为”,才能到达“知其不可而为”的伟大境界。



现代化的中国式管理仍然是中道管理


人类由天地生出来,人类世界就是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的结合。

汪先生进而肯定:人类既非如犹太神话所说,由神创造而成,或单为天所生;亦不是如达尔文所说的,由猿猴进化而成,或单为地所生。

果真人类为神所创造,人类绝不致如此之坏;果真人类为猿猴所进化,人类绝不能如此之高(人类能创造文化,其他猿猴至今仍难以如此)。

所以他推断人类在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之间,自成一个世界;好比子女为父母所生,亦于父母之间自有一个人格一样。

新儒家大哲方东美先生曾经指称:“对立感”乃是西方人根深蒂固的特性。

西方人,特别是欧洲人,向来具有“二分法”的本能,所有事物都一分为二,彼此敌对。

整个宇宙,被他们割裂成表象与实体、现象与本体,或者自然与超自然,姑不论其所用的名目为何,都是一分为二,然后便很难再进行和谐沟通。

这种“恶性二分法”,使得西方哲学家偏向于“二选一”的极端。

他们不是相信人类为神所创造,就是肯定人类为猿猴所进化。

一方面,人是神的形象,而另一方面,人又是兽的化身,两者既然不能兼容,人就成为一种内在的自我矛盾。

德国哲学家雅各布.伯麦(JacobBoehme)甚至建立一套“神魔同在”(God-Lucifer)的形而上学理论,以便使宇宙的截然二分更为突出。

管理的偏道思想,也使西方管理学者无法忘却劳资对立,把劳工与雇主划分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

在劳工方面,希望工资越高越好,工作时间愈短愈好,工作环境愈安全愈好,一切劳动条件愈优厚愈好。

而在雇主方面,却是工资愈低愈好,工作时间愈长愈好,工作环境愈简陋愈好,一切劳动条件愈简单愈好。

两者的立场与要求既然不相同,在权利与义务的关系上也就难求一致。

偏道思想,也导致西方管理界始终把“人”和“业绩”视为对立的两个概念。

泰勒(F.W.Taylor)希望施加压力使工人获得高业绩,令人不满,引起人群关系论者重视人际关系的主张。

但是人乐意了,业绩却往往低落。

目标管理企求加以统合,方向十分正确,可惜“组织的高业绩”与“达成高业绩的人”分立,仍旧摆脱不了偏道二分法的窠臼。

西方管理所造成的种种现象,如职业专门化、教育商业化、商业竞争化、礼节表面化、宗教形式化、艺术实用化、道德相对化,以及生活机械化,实际上都是偏道思想影响的结果。

中国思想却迥然不同。

《中庸》宣示:“唯天地至诚,故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能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人”是宇宙间各种活动的创造者及参与者,其生命气象顶天立地,足以浩然与宇宙同流,并且参赞化育,止于至善。

在天、地、人浩然同流,一体交融中,彼此都是创造动力的一部分,因而形成协和一致的整体,方先生称之为“广大和谐”(comprehensiveharmony)。

广大和谐使得天、地、人三界,性质不同,同时并存,互相影响,看似格格不入却能互相包涵,协调一致。

这种中道思想,各国哲学家虽然也有不少的贡献,但均不如中国儒家,特别是孔子贡献最大。

方先生比较中西思想,认为中西方对人和宇宙的关系可以分成三种不同的看法,足资佐证:1.在希腊人看来,人和宇宙的关系是“部分”与“全体”的和谐。

譬如在主调和谐中叠合各小和谐。

宇宙包括社会,社会又笼罩个人,形成“三相迭现”的和谐。

2.在近代欧洲人看来,人和宇宙的关系是二分法所产生的敌对系统,有时是二元对立,有时是多元分立。

3.在中国人看来,人与宇宙的关系,乃是彼此相因,同情交感的和谐中道。

中道思想使中国人深信:真理不在两相对立的偏道之一,却在两者之间。

例如群我问题,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相对;人我问题,利他主义与自私主义对立,均各有所偏。

其他如绝欲主义与纵欲主义、世界主义与帝国主义、无政府主义与国家主义、家庭神圣主义与自由恋爱主义、人定主义与天定主义、自然主义与文化主义等,都是偏道思想,均非真理之所在。

修己安人的管理历程,便是在这些相对的偏道之中,找出广大和谐的中道。

我们一方面要实现自我,所以必须殚精竭智,发挥潜能,务期天赋的生命得以充分完成。

一方面又要仁以安人,对一切人类相爱,对所有事物友善,务求天与人和谐,人与人感应,人与物协调。

这样的管理,非但显示了人性的伟大,而且表现了中国人的智能。

我们学习西方管理,已历二十几年。

“日本第一”的表现,又使许多人大声疾呼,要学日式管理。

殊不知美式管理的基础,在于“个人主义”;日式管理的基础,便是“集体主义”。

个人主义者认为个人是最真实、最有力的;所有组织,不过是个人的结合。

我国的庄子、阮籍、刘伶也都有过这种主张。

集体主义者反过来指出团体或整体才最真实、最有力,个人只是抽象名词。

我国的荀子、司马迁等人也曾提出类似的观点。

但是究其事实,真理存在于二者之中,并不在二者之一。

中国管理现代化,既不可能也无必要采取“个人主义”或“集体主义”为基础,因为真理不在二者之一,而且中国人自古至今,亦未以二者之一为其中心思想。

我们的基础,乃是建立在二者之中的“交互主义”。

孔子的中心思想是“仁”,仁就是“相亲相爱”。

“亲爱”而必“相交”,即知“仁”本自交互性的“中”而引出。

孔子说:“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当下自我为“己”,当前对我为“人”,而“仁”即盘旋系织其间而无阻。

管理者应做有道德的管理者,员工应做有道德的员工,组织内上下共同努力,组成一个有道德的团体,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管理。

就“交互主义”的观点来看,劳资冲突以至对立,殊无必要。

只要确实施行合乎人情的管理(时下有些不明白“人情”真义的人,到处痛责人情,我们本着恕道,委实不忍心给予指责),确定合理的工资及适当的工时,同时设置必要的安全与卫生设备,便不难获得和谐的劳资关系。

而上述各项,都属安人条件之内,可见劳资交互设想,即可相亲相爱,便能做到仁以安人的地步。

“人”和“业绩”,统一在“安人”的大目标之下,人不安固然不能称为“安人”,业绩不佳也将导致不安,亦不足以“安人”。

管理者真诚安人,员工岂有不奋发努力,缔造更佳业绩之理?朱子《絜矩》一诗云:“物我由来总一般,四面八方要平看。

己如欲立人俱立,民既相安我始安。

异体莫如同体视,彼心当即此心观。

有能强忍功夫到,不信推行是道难。”“是道”便指“中道”。

为了中国人永久的幸福,中国管理现代化必须发扬真中道精神,而彻底丢弃假中道(乡愿)作风。

真中道精神,便是王通所说的“唯变所适,唯义所在”。

前者为“权”,后者即“经”。

执经达权,才能从容中道。

所以中国管理现代化,就方法而言,仍是“经权管理”;而就精神论,则“在《易》为二五,在《春秋》为权衡,在《书》为皇极,在《礼》为中庸”,依旧继承“始于中,止必中”的中道精神,这才是“继旧开新”的现代化的中国式管理。

我国传统观念强调情、理、法,视之为管理的最高原则。

情、理、法乃是仁、义、礼的通俗化说法,代表孔子思想的三种不同层次,构成立体的观念架构。

现代人将它当做平面的理念来处理,因而产生众多的误解与流弊。

有些人主张情、理、法三者兼顾,乃至重情而不顾理、法,徒然使情蒙受了不白之冤,被众人斥为现代化的一大阻力。

不过,如果把情归结为农业社会的产物,指明工业社会并不需要情,似乎又说不过去。

有些人认为情、理、法三者孰轻孰重,应该因时而异,因此主张私的场合,情重于法;公的场合,必须法重于情。

但是公私分明之处,固然方便,而若干公私难辨的场合,又将如何?其实,一个人假若能够理智地适当调整自己的态度,又何惧情之有?也有些人大声疾呼:情、理、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化的管理非改变为理、法、情不可。

我们如果发问:“先生如此怕情,敢是无情的人?”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因为人多半自信自己的情为善情、纯情、真情,却片面地论断他人之情为恶情、滥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情、理、法是“所重在理”,由于“理不易明”,很容易形成“强权即公理”,或者造成“严酷的礼教”,反而不合理。

所以孔子才把它提升为情的层次。

此情乃是仁心的自然流露,从“心”(意义)从“青”(声音),为“心之美者”(“青”字含有“美好”的意思),深深值得我们重视、珍惜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