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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一种平庸的追求吗




品性与作为

幸福似乎是好东西,人人追求。但是,如果只追求幸福,是不是有点平庸,甚至有点庸俗。

我们说到幸福,首先是从一个人享有的状态来说的,然而,人不仅要享有,还要做些什么。我们不要以为,人凡事所要的只是好的结果。不是的,我们不仅希望有个好结果,而且想要自己去做些什么来获得这个结果。我们希望自己得到的东西,与自己的品性以及自己的行为有点联系。你希望这个女孩爱上你,但你不希望她是因为糊涂才爱上你,你希望的是,你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男人,所以她爱上了你。

让宠物猫幸福的,不一定让人感到幸福。于是,人们想到,实际上幸福有不同的等级。比如,心理学家马斯洛就把幸福分成五等。这里不说细节,只说最低一等的幸福,是满足生理需求;最高一等的幸福,是自我实现。人不仅要享受,人还要做事,通过做事展现自己的才能和品德。

把满足生理需求定为幸福的标准,这个标准的确是太低了,但幸福可以把自我实现也包括进来吗?这是有些疑问的。我们可以这么问:自我实现是不是一定带来幸福?那些追求理想、追求自我实现的人,做了他们想要做的,发挥了他们的才能,展现了他们的德性,但也可能因此牺牲了自己安宁的生活,甚至生命,他们幸福吗?

我们一开始说,人人都追求幸福。现在,我们有点儿怀疑了。也许,有人追求的是别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幸福之外,人生还有不少别样的追求,例如有所作为,例如德性。

幸福与良好生活

话说到这里,我们就不能不停下来,看看“幸福”这个词本身了。毕竟,“幸福”是一个现代汉语里的词汇,我们不能保证,其他语言里一定有一个词,意思恰恰跟“幸福”一样。大家都知道,要把“幸福”这个词译成英文,多半会译成“happiness”,但“happiness”的意思,显然跟幸福不太一样。

如果我们指的是一个更久远的时代,例如荷马时代,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我们就更不能确定荷马那时候的人有没有我们现有的这种“幸福”观念。荷马笔下的英雄,阿喀琉斯、赫克托耳这些人,追求的是我们所说的幸福吗?荷马会说,这些英雄追求的是“Arête”,即卓越、优异。当然,像阿喀琉斯、赫克托耳那样的人不多,但整体上看,希腊人的特点不在于他们格外幸福,而在于他们充满活力。要说希腊人也追求幸福,他们的幸福里一定包含着勃勃生机。

在基督教时代,人们大概也追求幸福,但他们的幸福,总是与对上帝的信仰联系在一起。比较极端地说,人在这个尘世上得不到幸福,真正的幸福在天国里。不那么极端地说,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救赎的希望,即使他有钱有势,也说不上他是幸福的人。人要获得幸福,那也主要不是靠你自己的努力,而是来自上帝的恩宠。

跟荷马相比,跟基督教相比,亚里士多德的看法跟我们现今所说的幸福更接近。虽然如此,他所说的“eudaimonia”更多地与品格、有所作为相连。所以,“eudaimonia”说的主要是成年男人。我们常说“幸福的童年”,亚里士多德却说,“eudaimonia”用不到孩子身上,因为他们还没有成熟的品性。而我们知道,在成年人身上,重要的总是品性与见识,幸福不幸福倒是其次。所以,比较讲究的英国学者,不赞成把“eudaimonia”译成“happiness”,而是译成“well-being”。我也觉得把“eudaimonia”译成“幸福”不大合适,我更愿意把它译成“良好生活”。

中国古代没有“幸福”这个词,也没有哪个词刚好跟我们今天所说的“幸福”相当。孔子说,“回也不改其乐”,没说颜回过着幸福的生活。颜回饿了吃点儿粗粮,渴了喝口井水,睡觉没有枕头,就用胳膊垫着脑袋睡。颜回幸福吗?我们可以争论颜回的生活幸福不幸福,但我们得记着,“幸福”这个词是我们现代人的词。

颜回那样的圣人或亚圣人我们不去讨论,就看普通人的幸福观,古人也跟我们不同。在传统中国社会,幸福的一大要素是子孙满堂、家族兴旺发达。而我们当代中国人,前一两年还只能生一个孩子,谁能子孙满堂?你要是坚持只有子孙满堂才叫幸福,那么,整整一两代人都很不幸。幸亏当代人的幸福观念变了,不少青年人选择做丁克夫妻,别说子孙满堂,他们一个孩子都不想要,省去了生养孩子的辛苦,过得别提多幸福。

总之,说起幸福,不同文化的观念不尽相同,古今的观念不尽相同。我们刚才说到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孔子和颜回的幸福观,这些都是不太精准的说法。但除了这样讲,也没有别的办法。

比较我们今天的幸福观和其他时代的幸福观,是件饶有趣味的事情。当然,我们这里做不了这项工作。但不妨说到一点,那就是,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平民化的时代,在这个平民化的时代,人们不再把德性当作主要的追求,不再把信仰当作主要的追求,也不把卓越当作主要的追求,于是,幸福不幸福,就成了头等大事。

“坏蛋”尼采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我们发明了幸福——末人说,一边说,一边眨巴眨巴眼睛。你们知道,尼采就是用这种“坏蛋”的口气说话的。

这个平民化时代的幸福观念,其中的德性因素越来越淡,幸福的意思好像主要是过上好日子。即使我们还能够在今人的幸福观里看到一些德性的因素,这里的德性也主要指的是善良和勤奋。善良与勤奋,本来就是平民的德性,古希腊人的德性表里没有这两项。

庸俗的幸福

我们一开始提到,幸福是所有人的追求。现在回过头来看,这话是要打点儿折扣的。“幸福”这个词,是现代汉语里的词汇,所谓“所有人”,首先是我们现代人,首先是平民社会中的人。我们平头百姓,大概一心想过上幸福生活,古人不一定是这么想的,艺术家也不一定是么想的。诸葛亮要的,是建功立业;梵高要的,是画出他心底的激情。他们可能也愿意过得幸福,但幸福不幸福似乎是次要的,他们追求另外一些东西。

其实,我们想一想,也用不着以梵高和诸葛亮那么特殊的人物为例。我们来想一想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哪个主角是幸福的?那些吸引我们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哪个过上了幸福生活?是林黛玉、安娜·卡列尼娜,还是娜拉?童话里的公主王子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童话故事的基本套路是这样:公主遭遇各种各样的危险,王子去救公主,克服了重重困难,最后,公主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公主后来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因为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故事就结束了。据说,幸福的生活都是一样的,那还有什么可讲的?

小说里的主人翁多半不是幸福之人,小说家、诗人、艺术家,他们自己往往也过得不那么幸福。要是梵高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们大概就看不见他的星空和向日葵了;要是屈原过着幸福的生活,恐怕就写不出《离骚》和《九歌》了。

写到“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故事就结束了,但还不只是因为后面没有故事可讲,是讲出来怪庸俗的。王子公主的故事听起来就是有些庸俗。

我们前文提到,孩子幸福,少年人幸福,老年人幸福。但说到青年人、壮年人过着幸福生活,听上去就有点儿怪怪的。青年人、壮年人,一味追求过幸福生活,的确显得有些庸俗。要是更苛刻一些,幸福本身就有些庸俗,至少有些平庸。父慈子孝、夫妻恩爱,挺好,挺幸福,可是,听上去也挺平庸的。我们前文讲到,我们这个时代是平民化时代,在平民化时代,大家说“幸福”说得格外多。你也不妨说,平民化时代本来就比较庸俗,至少比较平庸。

这一点,尼采早看到了,他说:并不是所有人类都追求幸福,只有英国人才追求幸福。他提到英国人,那是因为英国有一种主要的伦理理论,叫作功利主义。功利主义的主张就是人人都追求幸福。这的确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个特点的有趣之处在于:一方面,我们这个时代格外追求幸福;另一方面,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人格外把幸福看作庸俗。

这类人里,最突出的是艺术家。你要是说,他的作品好倒是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平庸,他非跟你急不可。尤其是现代以后,艺术家最怕平庸、庸俗,无论什么作品,好不好还在其次,首先是要花样翻新、与众不同。在观念上,他们也最反对庸俗。现代主义艺术差不多就是从讨厌庸俗、反对庸俗开始的。他们的反对目标就是中产阶级的庸俗趣味。

从社会学角度看,中产阶级最幸福。中产阶级肯定比穷人幸福,而且也比身家亿万元的财主、权势熏天的大官僚幸福。从美学角度看,中产阶级就不那么受人恭维了。因为大家都喜欢说,中产阶级最庸俗,比穷苦人庸俗得多,虽然穷苦人的日子不如他们。现代艺术家差不多都号称自己站在劳苦大众一边,虽然他们自己有房有车,出入大酒店,看上去跟中产阶级没什么两样。

道德目标

现在我们来问:如果幸福不是人生的目的,那什么是?尼采的回答是:超人。

这个“超人”,有一点荷马的影子。我刚才说,阿喀琉斯、赫克托耳那些人好像不怎么在意幸福,他们更在意的是卓越。不过在近代哲学家里,尼采是个异数。大多数哲学家的回答不是“超人”,他们认为人生的目的是: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