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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阿法城试验




事实上,早在哈迪塞镇惨案及拉姆斯菲尔德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表怪诞言论的几个月前,美国在伊拉克的形势就已经发生逆转,只不过拉姆斯菲尔德不知情罢了。

2005年春天,一个叫塔尔阿法的地方展露出了些许成功的迹象。塔尔阿法是一座古老的伊拉克城市,距离叙利亚边境不远,城中有25万居民。美国部队不断地将叛军赶出塔尔阿法城,但在每次美军撤退后,叛军就会卷土重来。到2004年年底,塔尔阿法已经成了逊尼派极端分子的据点,以及控制基地组织的约旦恐怖分子穆萨布·扎卡维心中的瑰宝。塔尔阿法城一向是走私犯的聚集之地,也是来自叙利亚的国外叛军的首选驻地,他们在这里武装起来,接受训练,然后再去与什叶派、美军以及通敌者战斗。

当时,派往伊拉克的多数美国陆军都驻扎在前线作战基地中。一些作战基地规模非常庞大,一条边界就绵延4公里,基地里还有班车接送士兵。前线作战基地为士兵们提供一些能在本国享受的服务,包括冰激凌、游泳池,甚至一些能购买到电子产品的商店。看到前线作战基地如此整齐划一、布局对称,现代建筑师可能会倍感欣喜。而从战术的角度而言,这种构造也颇为合理,这些前线作战基地身处沙漠腹地,在面对由乌合之众组成的恐怖分子的攻击时,可谓坚不可摧。士兵们可以更轻松地获得补给,军需部工作人员还由此得了个“基地佬”的绰号。当然,这个绰号也不是那么善意,有人甚至无意中听到一个上尉带着黑色幽默意味评论说,他们的使命就是“护送冰激凌车北上,让其他人也有机会护送它们”。换句话说,美国的伊拉克政策已经全面瓦解,“别让士兵牺牲”成了目标。坦白讲,如果不让士兵牺牲是唯一的策略目标,把部队撤到科罗拉多州或田纳西州不就能更好地实现目标了吗?

“日间的巡逻就像在地狱里旅行”,一位反叛军专家如此描述士兵们走出前线作战基地、乘坐装甲车短途巡逻的感受。在这种隔绝状态下开展军事活动,美军能做的也只是在匆匆驶过塔尔阿法这样的城市时,期盼着能打死点坏人。不是所有的巡视都会导致哈迪塞镇屠杀那样的惨剧,不过确实很少能带来有价值的结果。麻烦在于叛军们只需丢掉武器混入人群就能销声匿迹,塔尔阿法人可能辨认得出叛军与当地人的区别,而塔尔阿法人也不打算告发他们,但是美军可什么也看不出来。

约翰·纳格尔(John  Nagl)是美国反叛军的权威,2003—2004年间他曾在伊拉克服役,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几乎不能指望得到当地人的配合。抵达伊拉克的第一天,纳格尔少校就派遣一位上尉到城里的警察局协助当地警方。看到美国人靠近,警察们马上从后窗户跳出去,慌慌张张地向四面八方逃跑,就好像有人在地下室发现炸弹一样。纳格尔觉得肯定是这位年轻上尉办事不妥,于是第二天亲自到警察局走了一趟,结果看到了相同的场景。纳格尔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与地方警察进行了一次联合巡逻:一个当地警察走在前面,而距离他几米远,纳格尔的步枪就指在他背后。尽管纳格尔在反叛军方面拥有深厚的专业知识,获得了牛津大学该专业的博士学位,但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当地警方不愿合作的原因。

当地人为什么不愿意配合美军呢?传统的看法是因为美军不如叛军受欢迎。当时阿比扎伊德将军已经开始指挥美国在中东的所有部队,可是连他这样经验丰富的美国将领都认为美国部队就像移植器官一样受到母体的排斥,这才是当地人不愿配合的根本原因。他们觉得只有美国部队撤军才会迎来和平,当然也有可能撤军后这里依然战火纷飞。

一段时间后,谜底终于揭晓了:尽管很多伊拉克人确实憎恨美国人,但多数人并不是因为憎恨而拒绝配合。他们之所以拒不配合是因为恐惧,因为谁要是在美军巡视时帮助美军,等美军撤退后,他就会被谋杀。这正是纳格尔少校用枪指着当地警察,才获得“帮助”的原因。这也是美国士兵建议伊拉克小学生和美国小学生通过互通信件建立友谊时,伊拉克老师婉拒的原因,因为无论伊拉克儿童多么渴望用信件传递友谊,他们也不敢拿生命去冒险。这也是美国士兵根据部队规定在伊拉克的城市里进行短暂巡视时,与当地人互不搭理的原因。

因此,塔尔阿法城依然是叛军的据点,逊尼派叛军在街道上横行霸道,而什叶派警察在夜晚组成暗杀小分队悄然行动,这里就是伊拉克愈演愈烈的内战的缩影。

在一片混乱中,第三装甲兵团出现了,这支部队有3  500名士兵,领导他们的军官被称为H上校。H上校和蔼可亲,他个头不高、体格强壮,硬邦邦的秃头让他看上去非常凶悍,不过这种印象接着就会被他的风趣俏皮和说话时不时露出的顽皮微笑淡化。

H上校享有极高的声誉。他是一名战斗英雄,曾在1991年海湾战争期间进行的一场著名战役中指挥美国坦克。H上校的履历还表明他是一位大胆无畏的思想家,他准备扭转塔尔阿法城的局势,并认为美国的伊拉克策略很不合情理。

H上校的士兵们需要迅速适应,才能在塔尔阿法城取得胜利。在离开美国前,H上校就一直训练他们,他购买了大量的伊拉克历史口袋书,指导部下要对伊拉克人表现得更尊重些,他还安排士兵在科罗拉多州卡森堡的模拟关卡中演练,以应对困难重重的社会互动。士兵们会模拟与醉汉、孕妇、自杀式炸弹嫌疑犯打交道,然后回放录像,讨论从所犯的错误中学到了什么。“你只要对一个伊拉克人表现得不尊敬,就是在为敌人工作。”H上校告诫部下。

到达塔尔阿法城后,H上校率领的装甲兵团慢慢地开进城市,对每个街区进行安全检查。他手下军官则与当地政治掮客进行了多次对话。他们试图让温和的逊尼派爱国者与什叶派和解,改革什叶派教徒警力让其代表全城市民。他们还扶持了新市长,一个连当地话都不会讲的巴格达人,至少这样他不会打什么私人算盘。他们在全市建立了29个小型前哨基地,不仅没有了冰激凌或游泳池,连热水和准时的一日三餐也没有了。但是,无论遭受多么残酷的袭击,H上校的士兵们都拒绝放弃这些小基地。

在塔尔阿法交战的小派别更加极端,他们根本不反思自己的行径是否过于残忍。H上校回忆道:“有一次,恐怖分子谋杀了一位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并在尸体上设了饵雷。他的家人来取尸体时,恐怖分子引爆了爆炸物,炸死了孩子的父亲。”

还有人身上捆满了爆炸物走到新招募的警员附近炸死了他们,这个人不是恐怖分子,而是一个13岁的弱智女孩,跟她一起走过去的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有人教唆她牵着这个幼童的手走向那队新警员。

几个星期里,H上校的部下在艰难的环境中遭受了巨大的伤亡。但与此同时,奇迹出现了:塔尔阿法的居民开始配合美国人,并与他们进行交谈,虽然过程很缓慢,当地人表现得也很不情愿。交战派别中更温和的人放下了武器,真正的恐怖分子或闻风而逃,或因当地居民的告发而被处决或者被捕。毕竟,很少有人真正希望藏匿那些利用残疾女孩和牙牙学语的孩童伪装人体炸弹的人。H上校说:“变化速度令人震惊。”当美国人用行动让多数居民相信,美国人不会抛弃他们,不会任其遭受基地组织的报复时,他们才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H上校在恢复塔尔阿法城和平的过程中所冒的风险怎么夸张都不为过。他的策略简直可以说是公然违抗顶头上司凯西将军和阿比扎伊德将军。他显然没时间顾及拉姆斯菲尔德对严格控制的顿悟,他坦率地告诉记者:“从军事角度看,你必须把它叫作叛军活动,因为我们有你们想看到的对抗叛军的原则和理论。”他还缩短指挥链,与不是自己直接领导的高级将领自由交流。那些直接领导对他的话无动于衷,有人还警告他“停止策略性思考”,也就是让他闭嘴、别去想更高级别长官该做的事。他要求800人的支援,却一点儿回音都没得到,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的需求根本就没顺着指挥链往上传达。根据后来的一项记载,凯西将军在授予H上校奖章以表彰他在塔尔阿法城的成就时警告他,他已经在自己部队树敌太多,为了自己的前途,H上校需要多多倾听,少与人争执。

再回想一下理想化机构的原则,你就能看到H上校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违反了所有的原则:如果他觉得上级下达的政策指导太糟糕,他就置之不理;如果等级结构压制他的观点,他就转而与记者们进行交流;他不依赖全局信息,而是关注塔尔阿法城现实情况的细节,他委托指挥城市前哨的下级军官行使职责。

面对伊拉克叛军活动,H上校随机应变,做出了少见的成功决策,却让自身和部下冒着受伤的巨大风险。我第一次和他交谈时,他刚做了髋骨替换手术,正处在恢复期,承蒙一枚伊拉克炸弹的“厚爱”,他身上多处受伤。最令人惊叹的是,正是因为对环环相扣的指挥链施加的重压一笑置之,他才做到了这一切。这种不畏权势的独立风格也让他付出了代价。尽管H上校很早就崭露头角,拥有历史博士学位,在沙漠风暴行动和塔尔阿法城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2006年和2007年两次晋升准将(将军级别的最低军衔)都没有他的份儿。上级关注的不是他的表现,而是他们所说的“惹是生非的态度”。当H上校即将提前退休时,越来越多的“反叛军”迷开始抱怨美国陆军不该这样对待最杰出的上校。

很少有人会像他一样拥有难能可贵的性格特质,还愿意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他就是H.  R.麦克马斯特,《渎职》一书的作者。这本书详细记述了总统、国防部长和高级陆军将领们的错误领导如何导致了越南战场的灾难,也就是说实际上讲述了从上到下整个组织机构的彻底失败。如果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的话,他是不会让美国陆军第二次自掘坟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