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别人告诉我的，和1973年出生的多数婴儿一样，婴儿时期的我是脸朝下睡在婴儿床里的。这种睡姿是20世纪50年代本杰明·斯波克（Benjamin Spock）建议的标准婴儿睡姿。他在1956年版的育婴指南《斯波克育儿经》（Baby and Child Care）中建议不要让婴儿仰面睡觉：“如果婴儿呕吐，很有可能会因呕吐物窒息……我认为最好一开始就让婴儿习惯趴着睡。”《斯波克育儿经》是历史上最畅销的读物之一，几千万人读到了他的建议，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个方法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我们知道，对很多不幸的家庭而言，这个初衷很好的建议却是致命的。俯卧睡姿似乎很少有致命危险，毕竟我和多数婴儿都活了下来，但是由于总的死亡率很低，很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关于婴儿俯卧睡姿的真相：这种睡姿非常危险，会让婴儿猝死率上涨到原来的3倍。已经有好几万婴儿因为大人让他们趴着睡觉而猝死。
认为斯波克医生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有失公允，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只是建议俯睡的儿科医生中最有影响力的人而已。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在1956年，证明哪种睡姿更致命的证据都不是很充足。从20世纪40年代起，儿科医生们就对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地辩论，斯波克这样的专家做出自认为最好的推测自有其道理。而人们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才系统梳理了所有证据，最终指出让婴儿俯睡的危险。直到1988年，医生才开始建议新生儿的父母最好让婴儿仰面睡觉。在1970—1988年这段被耽误的时间里，就有6万名婴儿因此猝死。
如今，医生们更看重充足缜密的证据，因为他们知道错误的建议能要人命，良好的初衷却未必能拯救性命。医生们还逐渐意识到，仅仅根据理论或者普遍看法选择治疗方式非常危险：充足缜密的证据经常会推翻实施多年的标准做法。
从17世纪到现在，治病救人的职业走过了漫长的道路。17世纪的江湖郎中普遍采取放血、清污的办法治病，一位名叫扬·巴普蒂斯塔·范·海尔蒙特（Jan Baptist Van Helmont）的比利时科学家对此提出质疑，他认为这些方法毫无用处。他还建议进行一次彻底的试验，甚至准备押上300弗罗林(14)：
我们从医院、收容所和其他地方找了200或500个患有热病、胸膜炎或其他疾病的穷人。然后把他们分成两部分，抽签决定，一半人归我，一半人归你。我不用放血或清污方法就能治愈他们，而你可以采用你知道的方法……让我们拭目以待，我们分别制造多少葬礼。(15)
至于到底有没有人和海尔蒙特打这个赌，历史上没有记载。尽管放血疗法又持续了3个世纪之久，似乎依然没人愿意赌这一把。不过一个世纪后，海军外科医生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确实进行了一场细致的试验，这可能是第一个重要的此类试验。林德想要找到针对坏血病的确切疗法，坏血病是一种严重的疾病，首先导致皮肤瘀血、牙龈出血，然后出现开创性伤口、内出血，最终致人死亡。直到现在，坏血病还困扰着世界各地营养不良的人们，而在当时，坏血病在水手中极为常见。医生们提出的治疗方法五花八门：指挥英国皇家海军的海军大臣最青睐醋疗法；但根据皇家医学院专业的看法，硫酸才是最佳补品；还有一些其他的建议，包括喝海水、吃肉豆蔻、喝苹果酒、吃柑橘类水果。
A D A P T
试错实验
1747年春天，林德跟随战舰“索尔兹伯里号”（Salisbury）出海，8个星期后，他从当时患坏血病的36个船员中挑选了12个船员进行实验。为了让实验尽量公正，他选的这些船员似乎都处在相似的发病阶段，然后他把这些人分成了6对，每一对船员采用不同的治疗方式。采用橙子、柠檬疗法的两个人康复得很好，那些喝苹果酒、硫酸或海水的船员结果都不太乐观。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不是个完美的随机临床实验，但是这种实验却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坏血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C引起的，所以橙子和柠檬正是合理的治疗方法。从那之后，船上就开始大量储存这两种水果。多亏了林德的实验，后来出海的船员们才没被坏血病夺去生命。
不过，林德的实验突显的问题并不是搜集、检查证据时存在很多困难。首先，如果林德忍不住依赖其他人出于其他目的搜集到的一些数据，他可能就会以失败告终，因为虽然这样做比组织专门实验更快捷、更省钱，但人们却得不到可靠的数据。根据林德的记录，我们知道那次出海有三四十个船员患上了坏血病，其中6人在途中死亡，但是官方记录却只提到了两个病例。
而即使数据可靠，真相也不总是那么明显。例如，林德曾经怀疑坏血病和啤酒有关，因为他注意到船上储存的啤酒耗尽后，船员往往就会患上坏血病。不过这纯粹是巧合，坏血病与啤酒匮乏毫无联系。关联性得不出可靠的因果关系。
总体来说，还有一个道德问题。参加林德实验的12名坏血病患者中，有10人服用后来证明对治病无益的海水、硫酸和其他物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病情日益恶化。如果我们确实不知道哪种才是正确疗法，负面影响就几乎不存在。因为即使林德不在船上，可能除了那两名服用硫酸的患者，其他10名患病船员的病情也不会继续恶化。但是，一旦我们强烈怀疑某种方法可能是最好的治疗方法时，道德问题就出现了。如果有人想在另一次出海时重复这个实验，仔细检查林德实验的结果，那些没能吃上柠檬或橙子而是被喂食了醋或苹果酒的坏血病船员可能会为此感到愤愤不平。
这类实验中的道德困扰今天依然存在，但让人惊讶的是，即使有两种显然效果相同的治疗方式，天平还是严重地偏向对实验不利的方向。如果一位医生想进行一次恰当的对照实验来检验这两种方式，就需要得到道德规范委员会的批准。因为根本就没有做判断的依据而随心所欲开出药方、根本不需要特别记录治疗结果的医生却不需要获得什么上级权威的批准，人们还觉得他履行了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