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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做个光鲜亮丽的司机:优步如何利用共享经济神话




2010年春天,优步发布了第一版测试版App,如今这款智能手机App已经家喻户晓。优步宣称要掀起一场出行革命,为所有有车一族提供了一个赚取外快的机会。同时,有需求的消费者则可以使用这款价格公道、随叫随到的约车服务软件完成出行。优步提供了一个让乘客和司机实现无缝对接的平台:优步负责计算价格、传输支付信息、维护司机和乘客的评分系统等。

作为一家公司,优步无疑改变了全世界数百个城市的人们的出行方式,成为新经济的象征。对一些人来说,它还代表未来的工作形态。在宣传中,优步将司机描绘成独立创业者,拥有灵活的工作时间,即使在如今经济充满不确定性的年代,依然能获得类似中产阶级的收入。但这些说法经得起考验吗?还是说公司在用这样的虚假承诺来欺骗我们?



大衰退与共享经济


在试图理解优步如何对待司机之前,我们有必要先退一步看看。优步的雇佣模式诞生于所谓的“共享经济”,1那是利用大萧条时期就存在的经济不稳定来推销概念的一场社会技术运动。22007—2009年,经济大衰退以及次贷危机的爆发重创了美国房市,造成了美国的断供潮。金融市场的崩溃挑战了银行和政府等美国机构的社会信心,3同时大批前房主的离开关闭了社区,导致了底特律和克利夫兰等城市的衰败。4失业率急速攀升,5截至2009年10月,美国失业率上升到10%。6这一不确定性进一步加剧了白领工人长期失业造成的经济后果,而白领工人占美国总劳动力的60%。截至2009年,这些人占了美国长期失业人口总数的一半。7当然,经济大衰退造成的失业人群主要还是集中在30岁以下的蓝领工人群体中。8尽管按照美国官方的说法,大衰退在2009年6月已经结束,但在此后的经济复苏期,失业问题的影响依然存在。9

这一背景解释了,为什么优步这类生根于硅谷的共享经济公司常常将公司的技术比作创造就业的强力引擎。在媒体和一些学术界的讨论中,未来的工作随着机器人时代的到来而受到巨大的威胁。社会或许会从自动化的劳动力中受益,但人们担心这些好处不会公平地分到每个人头上:自动化的未来意味着总会有人被淘汰。这一威胁其实并不能归咎于技术,而是源于美国当时的经济环境。正如联合国贫困状况调查员菲利普·阿尔斯通在2017年末所观察到的那样,“现实是,如今美国的社会流动性在所有富裕国家中可能是最低的。如果你出生在穷人家庭,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你将贫穷终老”。10当科技创新企业使用“创造就业”这一说法时,它们实际上是传达了一个道德信号:它们不仅在为社会创造巨额经济收益方面居功至伟,11同时自己的经营模式也应该免于苛责,因为它们创造的结果是积极的。

共享经济为那些受经济大衰退冲击的人群描绘了一个美好的出路:通过科技,全社会数以百万计的人可以将手上有限的资源集中和共享。优步的种子扎根在极大的经济不确定性之中。2007年经济大衰退爆发时,所产生的“地震波”波及了全球:希腊政府陷入破产边缘;在冰岛,由于让整个国家背上了相当于其GDP(国内生产总值)七倍的私人银行债务,那些金融投资银行家一个接一个地被送进监狱。经济大地震的灾难性后果一一出现,报纸头条上每天都是来自中东和非洲的难民在逃往欧洲的途中死于非命的报道,地缘政治冲突引发的人道主义危机也在美国内部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于经济状况的担忧。华尔街的崩溃提醒人们,没有一个帝国——即使是美国金融行业造就的商业帝国——是绝对安全的。在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内,顶尖的经济学家开始重新书写他们的理论,把新的重点放在收入平等上,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强调增长高于一切的观点。12

在美国,经济大衰退的受害者开始奋起抵抗那些造成这场经济危机的公司和政策。巴尔的摩市、伊利诺伊州以及宾夕法尼亚州人权委员会与一些房贷断供的主要受害者一起,起诉了那些臭名昭著的通过发行高风险贷款助长了这场经济危机的机构(例如富国银行),最终以数亿美元的金额达成和解协议。13在次贷繁荣时期,掠夺性贷款行为针对的是少数族裔,突显了金融在社会不公中的作用。新兴的呼吁公平的社会运动,例如“占领华尔街”行动(Occupy  Wall  Street),将有志于建立一个以道德经济为中心的社会的活动家聚集在了一起。

当“占领华尔街”行动的参与者在华尔街祖科蒂公园内搭建了一座帐篷之城时,“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Black  Lives  Matter)则在全美国组织抗议活动,呼吁通过政治渠道,彻底根除造成社会不公的根源。14很快,来自社会和政府上层的更多团体和声音开始加入进来。脸书联合创始人、慈善家克里斯·休斯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用于推动实行全民基本收入。15而他的前室友马克·扎克伯格则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的演讲中提到了这项政策。16这种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应对收入不公的道德解决方案——以及拓展这一代人对于不公平的定义——在硅谷找到了最强有力的支持者。作为制造亿万富翁(这些富翁又成为新经济时代的政治精英)的摇篮和科技巨头企业所在地,硅谷及其科技文化影响了美国各大城市的商业、政治和媒体文化。关于自动化科技,例如自动驾驶是否会抢占人的工作的讨论关乎硅谷的切身利益。全民基本收入是“自动化补偿”的一种形式,它被提议用来缓解由于自动化所造成的日益严峻的收入不公现象。

正是在这一经济和文化背景下,围绕“共享经济”的讨论日趋激烈。共享经济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其是一场旨在通过科技更有效地分享资源的社会技术运动——致力于修复经济大衰退带来的不安全感的真正意义上的“普惠”运动。共享经济是建立在之前的文化讨论之上的,例如租赁经济、拼车经济以及合作房屋计划等。技术可以把那些拥有没被充分利用的资产、技术或时间的业主与潜在的消费者连接起来,这种商业形态可以降低交易成本,提高商品和服务的使用效率。17对饱受经济不景气困扰的千禧一代来说,这一新的商业模式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极具前景的收入渠道。正如共享汽车服务软件Zipcar18的联合创始人罗宾·蔡斯2015年在文章中写道的那样,“在新的合作型经济中,共享和社交型资产,比如平台、汽车座位和卧室等,将会以更快的速度传递更大的价值。”19

包括尼克·斯尔尼塞科在内的一些评论家则认为,共享经济不是什么新鲜的概念,它只是对20世纪70年代就产生的平台资本主义理论的模仿而已。20由于认为平台资本主义会加速工作消失的进程,斯尔尼塞科呼吁要为未来寻找不一样的可能性。21与此同时,文化学者、社会活动家特雷伯尔·肖尔茨认为,平台合作主义是将优步等平台的企业利润重新分配给员工的一种可行的方式。身价动辄数十亿美元的科技巨头与其他社会群体之间的差距使得资本主义的批评者很容易站在道德高地大声疾呼,而且到了21世纪10年代中期更多的人加入了他们。到了2017年底,学者、政策制定者、劳工权益保护人士和其他人更加执着,并且所问的问题更加直接:为什么美国工资没有增长?22

在这一紧张背景下,网约车平台开始将自己描绘成一道为任何一个想开车的司机提供通往中产阶级道路的大门。优步很快成了共享经济的代言人,它在广告中宣传自己是“一款一键连接司机和乘客的智能手机App”。优步于2009年3月在旧金山成立,通过在每个新落地的城市或地区雇用去中心化的员工,公司得以迅猛发展。靠着这些员工,优步的运营一日千里,像一张由一家一家小的创业企业组成的庞大网络。到了2017年,优步在全世界超过630个城市落地运营,为乘客提供超过50亿次乘车服务。232018年3月,优步在全世界拥有超过300万活跃司机。24更重要的是,在全世界中产阶级规模缩水的大背景下,优步为这些司机提供了一份拥有个人自主权和获得中产阶级生活的工作。25与此同时,早在2014年,优步就宣布其司机在纽约市的年收入中值略高于9万美元,在旧金山超过7.4万美元。26

可以说,共享经济中技术的主要成就是,创建了强大的平台,为灵活的劳动力提供临时工作,这些劳动力通过各种兼职或不稳定的临时工作来维持生计。当然,早在共享经济的最显著特征,也就是其赖以生存的技术框架出现之前,零工这种形式就已经存在了。27经济学家劳伦斯·F.卡茨和艾伦·克鲁格认为,从2005年2月到2015年末的10年间,打零工的劳动者比例从10.07%上升到了15.8%。28尽管这一领域的增长率很高,但衡量零工的标准并不明确:美国劳工统计局虽然在2017年计划开展一项临时工状况的调查,但是在本书出版之前,相关调查数据还没有发表。29

《华尔街日报》2017年末的一个头条标题很好地总结了临时工、短期工和零工盛行的状况:世界上最大的一些雇主不再销售货品,而是出租员工。30文章详细报道了美国最大的五家雇主公司中有三家都提供合同工外包,这些公司看起来更像一家临时工服务中介。优步展示了一家公司如何用技术将庞大的司机群体组织成一个一个独立的个体,并承担将乘客从A地送到B地的责任,直至司机退出系统为止。同样是这项技术,深刻地改变了劳工关系的性质:司机被当作优步连接技术的消费者而向公司付费,而不是公司员工。

有意向成为优步司机的人可以在自己的智能手机上下载优步司机端App。然后他们需要带着自己的车到当地的服务机构做检测认证,并通过App将自己的驾照号码和保险单号上传到优步的网站服务器上(我所接触的很多司机都没有购买商业保险,除非有相关监管政策强制他们购买)。接下来大部分地区的司机会在一个星期内接受优步公司的背景调查,通过之后他们就可以接单了。换句话说,成为优步司机的门槛是很低的。这些平台的价值如此之高,一部分是因为它们可以为这样一个去中心化的劳动力人群中的每一个人提供工作机会。就像经济社会学家维利·莱唐维塔所观察到的那样:

对于更加直接的管理控制来说,计件工资是一种替代选择。按小时支付工资的雇主在一开始挑选工人的时候要求会更加苛刻,而这些平台的优势就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时签约、随时开工,相关要求也非常低。按小时结算报酬的员工不可能像计件工人那样随机安排自己的休息时间。如此低的进入门槛加上几乎可以按分钟来精准控制的灵活的工作时间是这些平台提供的计件工的最大特点,而一些劳动者非常看重这一点。31

优步平台表现出一种深刻的矛盾:一方面公司试图通过算法管理来标准化大众的工作,而另一方面公司则有意撇清对员工的相关责任。

优步在乘客中的受欢迎程度一度是大众支持共享经济的核心原因。在民意的鼓动下,科技公司和劳工权益的支持者们开始在媒体上讨论通过手机App来雇用员工将如何成为未来的工作形态,在经济大衰退之后的不景气局面下,这种形式将如何为人们提供全新的上升机遇。通过强调优步作为劳动力市场上的一支新军的光鲜亮丽的一面,经济学家写道,在经济大衰退造成大量失业之后,“复苏期的工作机会主要来自经济界的新生力量”。32与共享经济相关的工作机会主要集中在服务业,例如接送乘客、送餐、洗衣等不容易自动化或者海外外包的工种。

随着优步的成功,无数的公司开始照搬这一模式。似乎每一家新公司,从家政保洁平台Handy到多行业任务众包平台Fiverr,都把自己的业务称为“某某界的优步”。33其中许多模仿者都半途夭折,包括提供即时洗衣服务的Prim、家政清洁平台Homejoy、家教服务平台Tutorspree,以及优步的直接竞争对手SideCar等。34不过,优步还是激励了各行各业的一大批公司,护理、货运等许多行业的公司开始思考如何用技术搭建的数字化平台将独立的个体连接在一起,提供高效的即时服务。想要清晰地定义共享经济,就像把一颗果冻钉在墙上一样困难。这是一种创意与大众诉求相融合的朦胧状态。各行各业的雇主会不会都采用共享技术来管理自己的员工?

共享经济的增长势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11月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在过去一年中,美国有8%的成年人通过线上平台在各行各业中赚了钱,包括网约车、在线任务、家政保洁/冼衣服务等。35一轮接一轮的风险投资让优步和爱彼迎成为共享经济时代最成功的两家公司。它们都成了“独角兽”——科技行业用这一名字指代那些估值达到10亿美元以上的初创公司。2016年,优步估值达到680亿美元,而爱彼迎估值则达到300亿美元,36这两家分别创立于2009年和2008年的公司彼时成立还不到10年。2017年7月,牛津互联网研究院的“劳动项目”(iLabour  Project)发表了一份报告,报告显示在过去一年,在线共享经济(包括在线发布工作所需的办公室文职工作和数据录入服务在内)的增长率达到了26%。37

但随着共享经济的增长,事情也越来越复杂。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把“共享经济”看作“零工经济”的加强版,并且开始怀疑“共享”这个字眼只不过是用来美化不稳定的、兼职的、零工的说法而已。38考虑到性质上是利他还是雇用之间的矛盾,学者、《纽约时报》和美国新闻聚合网站Buzzfeed这样的媒体平台开始用“网约车”取代“共享汽车”的说法。共享经济的一套话术一直以来都过于宽泛且不精确,它们只是用数字文化和新经济中那一套模糊不定的术语来重新描述服务行业和白领工作。

共享经济也造就了一些奇怪的同床异梦者:支持共享房屋、共享单车的满怀希望的左翼人士发现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的人是产业技术实证主义分子(也就是那些坚信在科技推动下社会必将持续进步的人)。随着共享技术在社会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其他社会活动参与者也选择成为优步未来发展的利益相关者。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联合优步推动为没有暴力犯罪记录的司机提供就业机会,39反醉驾母亲协会则呼吁使用优步,用网约车代替醉驾。40后来,当司机的工作环境被证实缺乏保障时,优步聪明地通过各种手段操纵这些社会活动团体来反对劳工权益保障人士,而这些组织本来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保护弱势群体权益。当关于优步在社会中扮演什么角色的讨论还在继续时,本书中讨论的关于优步王国的变迁对于优步司机的工作和生活来说也许不足为道。在蒙特利尔,我遇到了阿德南,他是一位从叙利亚来到加拿大的移民。他向我讲述了生活中跌宕起伏的种种遭遇。阿德南回忆起自己曾雇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戴着夜视镜连夜开车,他和其他人带着冲锋枪经黎巴嫩山区一路偷渡,他们一起从叙利亚交火区把阿德南怀孕的女儿救出来。阿德南过去在叙利亚从事娱乐行业,他在当地人脉颇广,邀请过很多著名演员参加高级别的政府活动。这些人很早就给他透露过风声,说局势很有可能急转直下。在局部冲突发展为全面内战之前,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2012年,他带着大女儿回叙利亚探亲,大女儿留在当地嫁了人。后来当女儿怀孕时,她想找一个安全的避难所,阿德南就冒险回去把她救了出来。按照阿德南的说法,他之所以在蒙特利尔开优步,是因为之前那份工作的经理与他不和。他说,在紧要关头为优步开车是件好事,因为工作时间比较灵活,但自己赚的钱不足以补贴家用。幸亏他的妻子有一份稳定的会计工作,他也借由这份工作维持自己的医疗保障。

随着零工经济的持续增长,它有时候具有为那些收入波动性大或临时失业的人提供一张社会安全网的功能,甚至在美国之外也是如此。41这也是共享经济被视作经济民粹主义温床的原因之一。在公司的高额估值和硅谷在全世界影响力日益增强的双重加持下,优步对未来工作形态的影响力进一步加强,公司估值在2017年一度高达700亿美元。42作为一家私营公司,优步的估值并不稳固:2015年底,公司投资者将公司估值为625亿美元;2016年,公司估值最高点为680亿美元;432017年末,以软银(SoftBank)领衔的一群投资者以480亿美元的估值对公司进行了新一轮投资;44而2018年2月,Alphabet(谷歌重组后的伞形公司)以720亿美元的估值购入了公司股份。45公开上市之后优步公司价值几何将会更加准确,但也正是关于公司到底值多少钱的讨论一次又一次把优步推上了新闻头条。然而,优步在世界舞台上的位置似乎与阿德南这样的司机所经历的遭遇和起伏毫无关系。有时候,你能感觉到优步的那一套政治策略被司机的生活经历衬托得渺小不堪。关于共享经济是不是真的共享的问题,在机关枪和夜视镜面前变得毫无意义。但这种观点恰恰错误地估计了优步的颠覆性。优步的政治性并非无意识的,公司的政治策略和影响也并非只局限于软件功能的设计和司机政策的制定。所有优步落地运营的地方,从社区组织到运输行业,日常的生活结构全都受到了影响。优步之所以能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原因在于参与其中的利益团体非常广泛,包括司机、民权组织、支持女程序员的非营利性团体、行业监管者等,尽管他们参与或投资的方式不同,结果也不同。虽然优步在诸如阿德南等部分司机的生活中只扮演了一个很小的角色,但这家公司可以在更广泛的层面上影响司机的工作环境和可能遇到的风险。

接下来的章节我们将会详细探讨优步的运行机制,以及这些运营行为对所有人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包括乘客、行业监管者、民权活动人士、其他硅谷公司等。我们先来看看优步最基础的部分,它作为一个服务者、一家公司、一个美国经济的标志到底意味着什么?与许多创业公司和模仿者一样,优步的商业模式以及公共形象建立在三个充满诗意的寓言之上:共享商业价值的神话、技术例外论的神话、被美化的千禧一代劳动者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