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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渴望年老”到“无用论”




朱波·波夫:去,杨继红波波娃家,抄家!

白岩松·斯基:是否,缺少终极关怀?

朱波·波夫:瞎掰!这年头,没有钱,哪来什么关怀?好好开你的吧。

白岩松·斯基:我们是否走理性的四环路?

朱波·波夫:随便你。嗯?嗯?这是哪儿?

白岩松·斯基:理性的四环胜过激情的平安大道。

朱波·波夫:大爷了!四环路还没开通呢!

白岩松·斯基:你骂我行,我最讨厌人骂我大爷。我是十大杰出青年,奥运会我现场直播,香港回归、澳门回归我是主持人,我和总理照相,我和总书记握手,啊?我看话剧我坐第一排,我带头给他们鼓掌,我采访了200多个东方……你、你不能打我脸。渴望,年老!!

那期评论部恶搞的年会《分家在十月》片子里,“白岩松·斯基”被安排了“英年早逝”,临终的口号,是梦想夭折的“渴望年老”。

1997年,我高二,曾经把他那篇《渴望年老》当作范文背诵。

年老的主持人最具诱惑力的方面在于那种金子般的成熟心态。人在年轻时所具有的那种易冲动、好偏激、个人目标的左右摇摆,家庭生活的无着落和不稳定,稍有挫折便愤世嫉俗,偶有表扬就不可一世等作为节目主持人的大忌,到年老时都已成为过去。人到中年,人生河流已冲过激流险滩,在宽广的河道上平稳流动……

那时我15岁,最喜欢看《东方时空》《南方周末》,是班上唯一一个订阅全年《中国青年报》的人,为了看其中的《冰点周刊》。那上面,围绕大学生为救老人牺牲值不值,梁晓声和各路人士论战如火如荼,我第一次听人讨论“人性的冰冷”。

那年,我从杂志上看到,央视新闻评论部出版了第一本记者手记《焦点外的时空》,我骑着脚踏车逛了几家书店,终于找到了这本书,用铅笔把自己喜欢的段落轻轻画着,其中就包括书中岩松的这篇《渴望年老》。

能在20多岁拥有家喻户晓和奖杯簇拥的声誉,现在的新闻人再难比肩,更难克制内心的欲望翻滚。

而在那时,岩松却在文字中袒露自己的忧思:“常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表扬,听多了竟有了一种揠苗助长的感觉,其实现在都还没有资格被别人说好,大家都在赶路,离明天那个‘真正’二字,都还有一段人生距离需要填补。”

“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柴静还记得,每年秋天,新鲜的内蒙羊肉来了,岩松就叫上八九个老男人,在他家聚一次。有次喝了点儿酒,看台湾民歌三十年的演唱会。岩松喜欢胡德夫,一架钢琴,伴唱《匆匆》,泪光闪闪。

从写“渴望年老”的20多岁到44岁,岁月推搡着他,“渴望年老”慢慢迎面而来。

他依然语气顿挫、义正词严。他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大型直播,被媒体称为“电视老人”。新闻系学生把他当精神教父,而当期望对老面孔的崇拜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却发现没有合适人选。

他说:“我曾经跟很多年轻人说别指望我停下来等你,你必须用更快的速度超过我。”

近二十年的路上,我这样一个当年索要《痛并快乐着》签名的80后,已幸运地成为他的新同事,崭露头角的90后、00后也渐渐熟悉这张面孔,不过,他们索要签名的书,名字更关乎心灵和信仰,叫作《幸福了吗?》。

不算上特别节目,他的工作量也很惊人,每周他要保证《新闻1+1》的三期直播和《新闻周刊》的一期录播。

无数个夜晚,晚上10点,下了央视老台方楼二楼《新闻1+1》直播台,他西装换为休闲服,与我们道别,披着月光,奔回东郊的家。

找他的邀约从不间断,他却不当好好先生。

抗拒名利与权势的诱惑,与各种商业活动保持距离,却尽力挤出时间,对高校的演讲邀请敞开大门。

他说,他喜欢和高校学子交流,正在被知识启蒙的年轻人,即将成为舞台主角,是推动历史的最大潜力股。

直播时,他谈民主改革、制度推进、程序正义。而在高校,他的演讲题目多是“青春、信仰和幸福”。

在网上,大学生们把他演讲的文字一一整理出来,我也好奇地从中打捞着另一种姿态的他。

那个他,自称“师哥”。

结合自己八次租房的经历,谈“蜗居”、高房价、北漂与“逃离北上广”。

那个他,谈不可替代性。

“不可替代性强,获取自己更加稳定的位置和向前进的速度就更快,不可替代性需要你拥有一个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思维方式,需要你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来。”他说。

那个他,还谈电影。

“最高明的恐怖片的导演,高明之处在于,调动你自己的想象力吓唬你自己,人生对未来的恐惧就是如此,都是你自己的想象把自己吓着了。”他说。

工作性质决定了他要与纷繁复杂的新闻世界厮守,而他,展现出一片舒展的生命姿态。

“36岁本命年的时候,《道德经》里的一句话一下子让我把很多问题想明白了,‘无私为大私’,不是总像我们说的要大公无私,喊口号,人家就告诉你,无私为大私。当你真无私的时候,你得到的是最多的。”他说。

那时,他一下子推掉了几个栏目的制片人职位。在央视,制片人意味着“人、财、物”大权在握,他的放弃需要多大的胆识。而现在,他没有任何行政职位。

“不开车,不做官。”白岩松的母亲曾叮嘱他。她觉得这两件事都“不太安全”。从第一辆富康车,到国产红旗、银色帕萨特,再到白色奥迪,岩松说:“现在车开上了,就不能做官了。”

柴静说:“我遇到事的时候,他也不安慰,就在南院的传达室里放一个袋子,让人留给我,里面装着书,还有十几本杂志,都是艺术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生命的丰美。”

当年,他任《时空连线》制片人时,每月会给同事发一本自己推荐的书。

《新闻1+1》时期,早已远离领导岗位的他,偶尔还会给同事发书,书的种类很跳跃,有时是科学松鼠会的科普书,有时是传播学学者迈克尔·舒德森的《为什么民主需要不可爱的新闻界》这种严肃学术书。

他爱看书,但很少给人写序。

在各种谋略心机、讲求实用上位的书堆中,能入他法眼的书不多。

他给证严法师、于丹的书写推荐语和推荐序。这是两本与心灵细语的书。

他给证严法师《静思语》一书的推荐语是:“《静思语》包含人性之间的大爱和大美。这个社会一定要找到信仰,信仰不一定仅仅用宗教去表现,但是各种宗教所蕴藏的一些东西会成为一种重要的支撑,所以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读到这本书。”

在他给我们《新闻1+1》同事开的“后海会议”上,他多次谈到慈济的证严法师。
我的本子上还记着:“佛教不需要让人顶礼膜拜,释迦牟尼给自己鞠躬,求人不如求自己,你心中有佛,通过修行,把佛打造出来,一个好的栏目就是让每个人通过这个栏目,把自己找到,而不是得到了什么。”

而给《于丹趣品人生》写的序,似乎也是他这两年的一个阶段性心得。

序的名字就叫《做一些无用的事》:“太多有用的事把无用的事推到了边缘。人群中,人们只愿意结识对自己有用的人。名片上的名分决定了哪一张因无用而该撕,而哪一张又因有用而该留。有用的人被人人需要,人群中有趣的人也就越来越少,甚至时间长了,我们的人生都开始干涩无趣起来。”

他讨厌干涩的人生,业务的认真挑剔,不影响聚餐中的欢腾,不影响生活气息的浓厚。

他深谙星座学。有一次后海聚餐,他把我们每个人的星座和特点都点评了一遍。

他是狮子座。他说这是“一群人坐在车里,把方向盘交付给他会最安全”的星座。因为狮子座“有使命感,负责任,会非常认真地开车”。

据说,狮子座的性格特征是:思想开放,竭尽全力冲破自己能量的极限,战胜艰难险阻,去开创光辉灿烂的新局面。经常闪烁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火花。

他酷爱足球和音乐。

遇到“中国足球打黑”“审判足球官员”之类的新闻,《新闻1+1》的节目绝不会放过。他一遍又一遍,表达他的愤怒。

他听小娟的民谣、“痛苦的信仰”的摇滚,看最新英国电视剧《唐顿庄园》《神探夏洛克》,在饭桌上和我聊话剧《喜剧的忧伤》,一部关于日本喜剧审查制度的反讽剧。

伦敦奥运会,他做《奥运1+1》节目,每天他都在选歌,用到节目短片里。我的同事说,白老师,我还跟你学会了怎么选歌。

孙杨拿了金牌,他想到了16年前的1996年,自己采访拿了两个第四名的蒋承稷,然后是2004年中国游泳队获得的银牌,然后到这次孙杨的金牌,他就选了张行的《一条路》,他说,这歌配得上这16年中国游泳队的路程。

刘翔退赛,当晚的节目,他第一时间采访到刘翔的父母,他给配的歌曲是《对你的爱越深就越来越心痛》。

岩松曾经说,将来岁数大了,自己想去做音乐节目,节目会咬住人和情感这两个最关键的词,这才能真正触动观众。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新闻节目中,开始某种“实验”。

2011年4月6日,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第一次在中国演出。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进入《新闻1+1》关注视野的题材,但是岩松在《新闻1+1》坚持做了这期另类的节目,名叫《让答案在风中飘一会儿》。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说,《答案在风中飘荡》这首歌出现的时候是1963年,现在过去了近50年,过去的鲍勃·迪伦被大家认为是反叛的,今天听来已经像励志了,“一个男孩要走多长的路才会成为男人,炮弹要在空中飞多久,才可以终于把它禁止。”那个时候听来像是躁动,今天听来已经像莫扎特了,很让你感觉中国真的变了,变得更从容、更自信,在文化方面更与世界接轨。

那期节目我也是编导之一,整个下午,我们从新闻记者临时转为娱乐记者,联系各路歌手、乐评人,浸泡在鲍勃·迪伦的节奏中,恍如隔世。

当然,他不是假公济私。他在这期《新闻1+1》中,努力挖掘鲍勃·迪伦的社会性和新闻点。比如,鲍勃·迪伦是丈量中国和世界距离的符号之一,鲍勃·迪伦的到来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今天的中国,最后,节目的落脚点是,从中国摇滚乐25年的发展轨迹看时代变迁。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他是少有的爱逛街的男人。

2009年11月,在新加坡录制完APEC(亚太经济合作组织)节目后,他带我们去逛街。新加坡的鞋子很便宜,100多元人民币一双的鞋子,样子颇为精巧。在一家几十平方米的店里,他和我们足足逛了1个小时,端详摩挲,他买了好几双鞋,给老婆的、给孩子的,还颇有兴致地品评着鞋的花色图案。

爱逛街,并不意味着他对繁华物品的嗜好,我几乎没见过他背公文包,常常是提着一个白色的环保布袋,所有的东西一股脑都放进去,“这个省事、方便。”

敬一丹这样评价他:岩松的兴趣极其广泛,虽然近视,但隔着镜片他的眼睛总是呈搜索状,什么新鲜事,都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的传播欲望极其强烈,思维活跃敏捷,状态极其投入,说话时连身体都能前倾。岩松一进门,就像带进一屋子的负氧离子,办公室的空气立马活跃起来。话题一个接一个,当然都是热点;段子一个接一个,当然各种颜色都有。

2012年1月,岩松拿了几本《新周刊》杂志分发给我们。

这本杂志,常以语出惊人的封面主题博得关注,被人称为传媒界的“话题发源地”。

2012年第一期《新周刊》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做点无用的事。

岩松颇带赞赏地对我们说,这本杂志的编辑很敏锐,和他聊天时,听到自己说“做点无用的事”,就出点子,把“无用”放大为一期杂志的主题。

其中一篇正是专访白岩松,题目是《做无用的事,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一颗更安静的心》。

岩松说“无用论”,最爱引用这一个故事。

我去过浙江小城富阳。那里的人们,人人都为出自这里的《富春山居图》而骄傲自豪。仔细一聊,这幅大作,是六百多年前的元代,年过七十的画家黄公望在此山居,用三四年时间完成的。耐人寻味的是,当年这幅画,黄公望正是画给道友无用师的,因此也有人称这幅画卷为《无用师卷》。然而几百年过去,一代又一代人做的那些有用的事,都烟消云散了。却是当年那无用的老人,用清净的心和一根又一根磨秃的画笔,留下的画作显赫起来,终成这座城市的象征和最伟大的记忆,无用的事,真的无用吗?

岩松喜欢的电影《第八日》,也是“无用论”的精神气质。

一个工作光鲜忙碌的成功男人,生活中却焦头烂额,在他崩溃的边缘,一个弱智的年轻人,用最简单的快乐,点燃了他的心灵情趣。第八日,指的是上帝创造的这个弱智的善良青年身上的人生态度。这部电影,就是唤醒我们心中的第八日。

所以岩松说,如果他去高校讲课,他想讲电影《第八日》,讲弗洛伊德,讲新闻背后的故事,认识人生、人性、流动的生活和变化中的世界。

2012年的大年初一,我收到岩松发来的龙年春节短信。

“龙年我们可以换换生活方式。做公认有用的事已太久太多,愿新的一年,拿出时间多做点无用的事。发呆晒太阳听风听自己的内心,喝茶聊闲看云看生命的喜悦,无无用之时光,定无有用之结果。相约相聚相对无用之乐之美。”

是的,媒体人的这个职业,决定了我们“飞”不起来,决定了我们只能围着实用生计的磨盘原地打转,有的是功利的“有用”思维,缺少的是“无用之美”。

“无用”之学,对于媒体人,是一种与生命美学有关的职业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