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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来看看孤儿们吧。世界上确实存在不道德地剥削他人的人,因而共情可以被用来做不可告人的事情。很多人对孤儿院中孤苦伶仃的孩子抱有深深的怜悯之情,而这恰恰驱使了另一些人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孤儿”。例如,柬埔寨很多孤儿院中的孩子的父母至少有一位健在:孤儿院威逼或者利诱那些贫困的父母放弃自己的孩子。《纽约时报》一位记者对这个问题的总结跟本章的主题不谋而合:

外国人的共情,包括提供钱物和在当地开设相关机构,实际上催生了过量的孤儿院……尽管有些孤儿院确实是正规且管理有序的,但大多都非常破败,而且联合国提供的数据显示,里面的儿童非常容易受到性侵害……“怜悯之情是最危险的情感,”位于柬埔寨金边的一个人权机构的创始人欧维拉(Ou  Virak)说,“柬埔寨需要从这种乞丐思维中解脱出来。同时,外国人需要停止这种完全被情绪驱使的行为。”

最后,再来看看发展中国家的那些乞丐儿童。对饱食终日的发达国家的人而言,饥寒交迫的儿童形象确实让人惨不忍睹,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会忍不住伸出援手。但这种行为带来的实际后果却是滋养了那些奴役、残害儿童的专业犯罪集团。看似在短期内对个体有所帮助的行为,却可能对更多人产生非常糟糕的影响。

这种对未预结局(unintended  consequences)的讨论很可能会导致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其实完全不应该为他人提供帮助,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很多慈善机构做出了非常杰出的工作,善良之心、勤奋工作和慷慨解囊在多数情况下还是会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献血、提供床帐阻止疟疾的蔓延、为盲人朗读书籍等行为也都是恰如其分的良善之举。并非所有事情都会像欧·亨利的小说那样在结尾冒出个黑色陷阱。有时候,对未预结局的过分关心只不过是自私和冷漠的借口。

但是,如果想要让所做的事情产生好的结果,而不只是让自己感觉良好,那就需要面对非常复杂的情况,需要觉察到自己身上那些与之竞争的甚至是恶意或贪婪的动机。想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后退一步,不掉进共情的陷阱。并非不能给予,而是需要更加明智地贡献,时时考虑行为的后果。





方法1:做一个有效利他主义者


虽然共情的聚光灯特质有时会让我们一叶障目,但大家依然会担心如果放弃了共情,我们可能就会完全无所作为,可能会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漠不关心,甚至整个世界都可能会成为人间炼狱。

我认为,这种观点反映了道德想象力的贫乏,没有意识到有其他力量可以带给我们共情所具有的好处,同时又不会付出共情所造成的代价。我们在前面讨论过许多日常生活中并非源自共情的善行,比如挽救落水的儿童、捐献自己的肾脏。良善之举背后有很多不同的动机,比如对他人的关爱和同情之心,对名誉的追求,愤怒、自豪、内疚等情绪感受,对宗教或世俗的信念的承诺。如果把世界上的所有好事都归因于共情,那未免有点太过草率了。

举个例子。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注意到父亲晚上有时会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写支票给那些寄信过来请求捐款的慈善机构。他并没有对那些信件中描述的细节共情,甚至几乎没有仔细读过那些信。但当我问及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说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那些没有自己幸运的人。虽然这种不加区分、一视同仁的善心也存在一定的风险,但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如果退一步仔细考察自己和他人所做的那些好事,你会看到远比短视而偏见的共情多得多的动力。

想要做个好人,确实需要关爱他人,需要有想去缓解痛苦、改良世界的欲望,但同时也要能通过理性评估来判断怎么做效果最好。曾经有一个聚焦于此的项目,叫作“有效利他主义”(Effective  Altruism,简称EA),即“一个既用心也动脑的日渐壮大的社会组织”。这是一句很棒的座右铭。心,让我们有动力做好事;脑,让我们善于思考如何才能取得最好的结果。

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那位把肾脏捐给陌生人的泽尔·克拉文斯基说,人们之所以会觉得这种行为莫名其妙,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会用数学思考问题”。这么说并不完全正确,因为真正的问题是,很多时候人们对数学漠不关心。

不过,人们可以被说服去关心数学,可以被鼓励去用理性思考各种问题。毕竟,人们还是希望自己做的事真的能产生好的结果,而不仅仅是让自己感觉良好。人们可以利用各种各样的资源,比如可以利用Givewell网站来监控慈善机构的效能,判断哪个机构做得最好。正如珍妮弗·鲁本斯坦(Jennifer  Rubenstein)所说的,诸如EA这种机构所发起的对知情决策的实际证据的聚焦所呈现的,“大量慈善呼吁都是基于可识别受害者、可爱的濒危大型动物(如北极熊)、魅力明星、过度简化的邪恶人物以及灾难造成的惨不忍睹的图景而进行的。相比之下,理性判断的努力要强很多”。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认可这种有效利他主义。当彼得·辛格在《波士顿评论》上撰文捍卫这些观点时,很多受邀评论的学者都对他进行了批判。有些人接受了辛格的前提假设,即应该聚焦于最大化自己行为的积极后果,但对他提出的具体方法并不认可。他们认为,如果人们在个人慈善捐献方面少花些精力,而是更多地聚焦于推动公共政策的变革,比如反对军火交易或贸易保护主义,效果可能会更好。有些人认为,最有实际效果的干预往往来自企业机构而非个人。还有些人对未预结局心存担忧,比如担心聚焦于个人捐赠可能会侵蚀更大规模的支持,比如来自美国政府的帮助。

在经过仔细斟酌后,辛格对这些反对意见进行了回应,他对部分观点表示了认同,并认为,从总体上来说,这类问题都不能一概而论,而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我要在斯科特·亚历山大(Scott  Alexander)的观点上更进一步——我们之所以认同有效利他主义,恰恰是因为它在认识论上的谦逊态度(19)。通过捐赠床帐来防止疟疾肆虐或许并非长久之计,但至少不无小补。与之相反,那些政治性的干预实际上更不靠谱。如果有效利他主义运动也往这个方向发展,恐怕它就跟其他政治运动没什么区别了,其独特的贡献也就不复存在了。

亚历山大在这个观点上进行了扩展,对“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问题进行了区分。他认为,治愈疾病是“人与自然”的问题,也是有效利他主义现在所聚焦的领域。与全球资本主义做斗争是“人与人”的问题。长远看来,这确实可能会造福社会,但真正的结果并没有那么确定。毕竟,还有很多人非常认可全球资本主义,并且真心相信市场经济的繁荣会让世界变得更好。

所有这些最终都会回归到一个实证问题上,那就是究竟什么做法总体而言是最有利的。但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更感兴趣的是有效利他主义所激发的种种不同的反应。拉里莎·麦克法夸尔认为,对很多人而言,“把自己的行动加诸遥不可及且抽象的人身上让人感到非常困扰,即使当结果是积极的时也是如此”,她把这称作“利他主义的工蜂程序”。法学教授保罗·布雷斯特(Paul  Brest)对有效利他主义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态度”大加鞭挞。历史学家凯瑟琳·顿伯(Catherine  Tumber)讨论了彼得·辛格所举的一个例子,即一个名为马特·韦杰的小伙子勇闯华尔街挣钱来帮助穷人的故事。她认为韦杰的所作所为实际上“让穷人的日子过得更差了”,并且导致了他自己的退化——“表现出了一种深层的异化”。

辛格对这些回应并没有太多耐心,认为顿伯坚持说韦杰挣来的钱对他人毫无益处这一点莫名其妙,并且对她对一个人做好事的定量分析的普遍否定感到很恼火。辛格说,顿伯的立场“暗示了她会选择支持一个能帮少数人预防致盲的慈善机构,哪怕明知还有另一个能帮更多的人预防致盲的慈善机构”。他的结论是:“很难知道她会对这种选择做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