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页



事实上,很多人无法为他人提供心理上的帮助,恰恰就是因为他们无法关闭自己的共情反应,而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却能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我有位朋友是临床心理咨询师,经常会持续不断地为不同患者进行心理治疗。如果是我,估计早就崩溃了。哪怕是跟一个处于抑郁或焦虑状态的人在一起待很短的时间,我也会感到心力交瘁。但我这位朋友却可以照单全收,而且甘之如饴。她总是全神贯注地面对客户的问题,对其中的挑战感到兴味盎然,并且因为能帮助对方改善生活而觉得兴奋不已。

她的描述让我想起了医生兼作家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22)所说的,一名优秀的医生在面对病患时所具有的“温柔而唯美”的态度:尊重对方,同时把对方看作亟待解决的问题。弗洛伊德也有过类似的比喻:

我竭尽全力地想要告诉我的同仁们,精神分析治疗应该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治疗师应该把自己的情感抛在一旁,即便是同情心也要置之不理,全神贯注地把所有精力都贯注在一个任务上,竭尽全力地把眼前的“手术”做到尽善尽美。

当然,心理治疗师肯定会深入理解客户的处境,但他们并不会去感受客户的感受。他们会尽量去理解和关怀,但不会去共情。





共情使患者忽略医生的专业能力


迄今为止,我讲的都是共情对共情者一方的影响,下面就来看看共情对被共情者有什么影响。毫无疑问,处于痛苦之中的人渴望尊重、仁慈、爱和专注,但他们渴望共情吗?共情对他们有好处吗?

我有一位非常尊敬的叔叔,几年前,他不幸患上了癌症。每次去医院和康复中心,他都会与很多医生互动。他跟我说过对这些医生的看法。每当医生仔细聆听并深入理解他的境况时,他都心存感激,他很认同这种认知共情。同样,对那些表达关爱和仁慈的医生,他也感激不已。

但是,对于那些与自己情绪共情的医生,他又有怎样的感受呢?这就说来话长了。他似乎与那些没有情绪共情的医生沟通更顺畅,那些能在他焦虑不已的时候保持冷静,在他疑虑重重的时候保持信心的医生,让他感觉更舒适。他特别感激那些与共情没什么关系的优秀品质,比如专业水准、坦诚、职业态度和尊重。

这与莱斯利·贾米森在《共情测验》中所说的如出一辙。贾米森讲述了自己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伪装成患者为医生的技能打分的一段经历,其中第31条是“对我的状况/问题表示共情”。但根据自己的就医经历,她对共情导向的态度并不认同。

她谈到了自己与态度冰冷且对她的担忧和痛苦毫无同情心的医生互动的过程,也心怀感激地讲述了对另一位态度客观而亲切的医生的感受:

我并不需要她扮演母亲的角色,一天都不用,我只需要她尽职尽责……态度冷静并不会让我感觉被抛弃,相反,我会感到心安……我希望在面对她的时候能看到自己恐惧的对立面,而不是镜像。

虽然我引用了克里斯蒂娜·蒙特罗斯和莱斯利·贾米森的话来支持我对共情的观点,但说实话,她们也在某种程度上为共情做出了辩护。例如,蒙特罗斯不仅谈到了她为什么不愿意对患者的痛楚过于感同身受,以及为什么不希望让一个过于共情的医生为自己治疗,但随后,她的态度又有所缓和:

很显然,在大多数的医患互动过程中,当然也包括我的行医过程,适度的共情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患者能够感到自己被聆听和理解了;医生能够慎重对待患者的担忧,并全力以赴缓解他们的痛苦。

同样,在谈到保持一定距离的医生的好处时,贾米森也补充说:

诚然,我非常感激那些不直接回应我的恐惧的医生。但如果一点共情都没有,医生的行为也就无法让我心怀感激。我希望医生能在足够长的时间里抑制我的恐惧,并提供其他选择来代替它们,继而通过提供信息、指导和保证来消除这些恐惧。

我对其中很多内容都非常认同,关怀和理解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不过,我认为,即使是在保持一定情感距离的情况下,我们也依然可以做到关怀和理解,医生和治疗师也无须专门去“抑制”患者的感受。事实上,我觉得保持一定的距离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好,而且对患者和医生都有好处。

当然,可能会有人认为,真正理解一个人处境的唯一方式就是去感同身受,而我所说的那种心智层面的理解并不足够。

如果你也持有这种观点,那我认为你其实是被“不亲身体验就不会真正理解”的想法困住了。你可能会认为,优秀的心理治疗师需要很好地理解抑郁、焦虑和孤独的感受,而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在人生某个阶段也感受过抑郁、焦虑和孤独,因为这些感受都是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一无所知的,只凭想象是远远不够的。

对于这种观点,弗兰克·杰克逊(Frank  Jackson)用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进行了说明。

共情研究室

玛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科学家,她生活在一个只有黑白两色的房间里,房间里的电视也是黑白的。玛丽在研究人类的知觉,并且对人类的颜色识别神经机制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各种颜色的波长,知道人们看到绿色时哪些神经会被激活,知道血液的颜色和停车标志的颜色都被称为“红色”,也知道把不同颜色的颜料混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但实际上,除了她所在的黑白房间和她可以看到的自己身体上的颜色,她对颜色没有任何体验。

现在来想象一下玛丽第一次走出自己的黑白屋,抬头看到蓝天时的情景。大多数人会直觉地认为,她现在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用哲学语言来描述,就是知道了一些新鲜的质性体验,即在非知觉的知识之外的更为丰富的知识。

杰克逊把这当作一种心智本质的强有力的形而上暗示。关于这一点,目前尚存在争议,但还有一种更保守的解读,就是这个思想实验说明,人可以通过切身体验学到一切经由其他途径无法获取的知识。想要真的知道什么是蓝色,玛丽就必须亲眼看见。

再回到我们讨论的议题上,对心理治疗师来说,某些特定的体验似乎是不可或缺的。从患者的视角来看,与一个完全理解自己感受的人对话当然会令人感到心安。从治疗师的视角来看,真的理解患者所经历的一切当然就能更好地提供帮助。

但是,这并不能作为共情的好处。想要做到这些,你并不需要对对方的情感做镜像反射。归根结底,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一种情况是,你能对身处苦难的人感同身受,因为你也经历过同样的苦难;另一种情况是,你能理解对方的苦难,因为你正在感受着与对方完全一样的感受。相比而言,前者仅仅是一种理解,没有任何共情成分;而且,前者同样能带来所有好处,却不像后者那样成本高昂。





与陌生人相处,关键是度的平衡


我们已经讨论了共情在个人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也考察了共情对几种不同类型的关系的影响,现在,我们要聚焦于另一种关系,即与陌生人的互动过程,比如公共政策和慈善捐赠的决策过程。

如果我们有两套道德伦理系统,一套在家里使用,一套在外界使用,那就最好不过了。但实际上,我们调整转换的余地非常之小,以至于任何割裂都会引起自我的冲突。如果我有100美元并决定用这笔钱给我儿子买书,那么,我就不能再用这100美元帮助非洲的穷苦儿童了。如果我要为自己的实验室招一个研究助理,而我朋友希望我雇佣他女儿,那么我对朋友的忠诚就会与我对候选人的中立公平态度相冲突。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这种张力有所感觉。一位知识分子曾经心怀仰慕地写文章对著名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大书特书,描述他对种种社会现象的理论、他在知识上的勇气、他永不停歇地为弱者呼喊的努力以及他如何穷尽一生来帮助他人,但最后评论道:

他是个信仰坚定的人,绝不会背叛任何人。他自始至终都完全没有背叛他人的能力。即使明知你是错的,他也会竭尽全力为你辩护,因为他不会背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