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洪堡的事业一帆风顺,关注的问题也愈发广泛。他开始关注矿工的工作条件。他为这些每天早晨爬进矿道、深入地下的工人发明了一种呼吸面罩,以及能在矿井的低氧环境下工作的提灯。他惊讶于工人们缺乏科学常识的现状,于是为他们编写教材,并创立了一所矿工学校。他翻阅历史文献,发现当中经常提到丰富的矿藏和古老的发现,意识到这可能对开发和利用废弃矿山有价值,于是连日埋头解读  16  世纪的手稿。一些同事看到他惊人的工作与旅行节奏,都说此人一定长了“八腿四臂”。

所有这些高强度的事务最终把洪堡累得病倒了。他经常发烧,并饱受神经紊乱之苦。他推测这无非是因为长期劳累,以及在寒冷的矿井下停留太久的缘故。但即使在这样的身体条件下,洪堡仍然发表了他的第一批著作:一篇关于莱茵河两岸玄武岩分布的专业论文,还有一篇描述弗莱贝格地下生物的论文——奇特的霉菌和海绵状的植物,它们生长在矿井中潮湿的梁柱表面,呈现出精巧的形状。他将精力集中在自己能够测量与观察的事物上。

18  世纪的“自然哲学”——我们今天称之为“自然科学”——是一门探讨形而上学、逻辑学、道德哲学的学问,之后,它逐渐演变为拥有特殊的技术手段与方法论的独立学科。随着该学科的发展,新的自然哲学问题继续涌现,逐渐发展出植物学、动物学、地质学和化学等各异的子学科。虽然洪堡同时在若干个领域中工作,他仍将这些课题按学科区分开来。这种专业化的趋势让人的视野变得狭窄,容易注重细枝末节而忽略整体,而“整体”将在未来成为洪堡独特的贡献。

洪堡用蛙腿进行的“动物电”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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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期,洪堡开始执着地研究所谓的“动物电”——又称伽伐尼电流,以发现这一现象的意大利科学家路易吉·伽伐尼(Luigi  Galvani)的姓命名。伽伐尼发现,用不同的金属接触裸露的动物肌肉时,肌肉会自动收缩,神经纤维会剧烈抽搐。他猜想动物神经中含有电。这一可能性让洪堡着迷,他总共用青蛙、蜥蜴和小鼠进行了  4  000  多次实验:切开动物的身体,然后触碰、戳动和电击。但他不满足于动物实验,甚至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体。在去往普鲁士各地的旅程中,他会随身携带实验器材。晚间,等公事结束以后,他就在租住的狭小卧室中架上电路器材,将金属棒、钳子、玻璃板、盛着不同化学试剂的瓶子和纸笔一起摆满桌面。他用一把手术刀在自己的手臂和躯干上划出小口,然后小心地将药剂和酸液滴在伤口上,用金属、电线和电极碰触皮肤表层或舌下,仔细地记录每一次痉挛、抽搐、烧灼或疼痛的感觉。有些伤口开始感染,皮肤上出现长长的血痕。他承认,自己的身体伤痕累累,像个“沿街乞讨的流浪儿”,但同时坚定地宣称,虽然饱受剧痛,但实验进行得“非常完美”。

通过这些实验,洪堡参与了当时科学界最为热烈的讨论之一:有机与无机物质的概念,以及两者当中是否蕴含着某种“力”或者“活跃的要素”。牛顿认为,从根本上来说,所有物质都是惰性的,是上帝给予了它们其他附加的性质。与此同时,另外一些科学家则忙于改进植物与动物的分类学,并不那么关心动植物与非生命体是否被两套截然不同的定律支配,他们更希望让混沌多样的现象变得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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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世纪晚期,一些科学家开始质疑视自然为机械模型的观点,认为这不足以解释生命物质的存在。当洪堡进行“动物电”实验时,已经有更多的科学家相信,物质不是僵死的,必然存在一种激发其生命活动的力量。欧洲各地的科学家们逐渐抛弃了笛卡尔的主张,即认为动物本质上是机器。法国的医生们、苏格兰的外科医生约翰·亨特(John  Hunter),以及洪堡在哥廷根的老师约翰·弗里德里希·布卢门巴赫(Johann  Friedrich  Blumenbach),都开始提出自己关于生命本质的新理论。洪堡在哥廷根时,布卢门巴赫将他的著作《论形成力》(Über  den  Bildungstrieb)修订再版。布卢门巴赫在该书中提出,动植物体内蕴藏着若干种力量,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是“形成力”(Bildungstrieb),即塑造生命形式的力量。他认为,从人类到霉菌,每一种生物都具有这种“形成力”,它是生命起源所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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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洪堡而言,每进行一次实验,就意味着又向解开“生命过程的戈耳狄俄斯之结”①的目标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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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Gordian  Knot,比喻棘手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