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在这部书中清晰地陈述了若干观点:殖民主义对民众和环境造成了灾难;殖民地社会建筑在人与人的不平等关系之上;原住民不是野人,也不是野蛮人;和欧洲人一样,殖民地居民完全有能力进行科学研究、艺术创作和手工业生产;南美洲的未来将基于自给自足的农业,而非单一经济作物的栽培或采矿。虽然讨论的范围仅及于新西班牙总督辖区,但洪堡总是将他的数据与欧洲、美国和其他南美西班牙殖民地进行对比。正如将植物放在更大的生态环境中研究,进而去发现遍及全球的分布规律,他揭示了殖民主义、奴隶制与经济生产之间的联系。《关于新西班牙王国的政治随笔》并非一部普通的游记,也不是频繁赞美壮丽风景的旅游指南,而是一部充满事实、数字并附有翔实数据的手册。因为考虑到该随笔详尽而令人压抑的严谨,该书英文版的译者在前言中写道:这本书“可能会让读者感到疲劳”。不过不出意外,洪堡为此后的著作更换了另一位英文译者。

这位受到卡洛斯四世特许进入西班牙南美洲殖民地的访客,现在却回过头来对殖民统治发表激烈的批评。洪堡告诉杰斐逊,他的书中充满了“个人独立情感的表达”。他指责西班牙人在种族之间挑起仇恨,例如传教士残酷地对待印第安原住民,并对“原住民应该受到谴责”表现出一种“狂热的态度”。帝国统治从殖民地榨取原材料,每到一处都极大地破坏了当地的环境。他认为欧洲殖民地政策残酷且不正当,南美洲已经被其征服者破坏殆尽。欧洲人对财富的渴求给拉丁美洲带来了“权力的滥用”。

洪堡的批评基于自己的观察,辅以殖民地学者提供的信息;此外,他还从墨西哥城与哈瓦那的政府档案中获取了大量统计资料和人口数据。返回欧洲之后,洪堡重新审视这些成果,并逐步发表。《关于新西班牙王国的政治随笔》是第一步,接下去便是《关于古巴岛的政治随笔》。洪堡对殖民主义和奴隶制的强烈谴责揭示了事物之间的联系:气候、土壤、农业与奴隶制度、人口、经济密切相关。洪堡称,唯有等到“打破可憎的垄断制度的那天”,殖民地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并达到自给自足的水平。他坚持认为,是“欧洲人的野蛮行径”催生了这个不公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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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5  年  9  月,玻利瓦尔在所谓的“牙买加书简”中提到了老朋友洪堡,称赞他对新大陆的了解有如百科全书般全面、透彻,是南美洲问题当之无愧的权威。四个月前,西班牙舰队抵达南美洲,玻利瓦尔逃亡到牙买加。在这些书简中,他阐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对未来的展望。他十分赞同洪堡对殖民主义造成的破坏的批评,并写道:这里的人民遭受奴役,囿于经济作物的栽培和矿产的开采,一切都只为满足西班牙人无休止的贪欲;但即便是最富饶的土地和最丰富的矿井,也“永远无法满足那个贪婪的国家”。他警告道,西班牙人已经对大面积的土地造成了破坏,“这片土地正在变成荒漠”。

洪堡在书中写道,有些农场的土壤极其肥沃,只需稍微耙一耙便能获得极好的收成。玻利瓦尔以近乎一致的方式质问道,那么为何这片天然资源如此丰富的土地,竟会长久地陷于压迫和受支配的地位。同样,在《关于新西班牙王国的政治随笔》中,洪堡认为封建制度的罪恶正从北半球传播到南半球。玻利瓦尔也在书简中将西班牙对殖民地的控制比作“一种封建的所有制”。但他坚持认为,革命者们会继续抗争到底,因为那条捆缚他们的锁链已经被击碎。

玻利瓦尔同时意识到,奴隶制度是牵动冲突进程的中心。与博韦斯及其“地狱军团”进行的艰苦内战给了他一个重要的教训:自己所代表的克里奥尔种植园主集团,其财富建筑在奴隶的劳力之上;因此,如果不能将奴隶们争取过来,那么他们将继续与他为敌;而没有奴隶们的帮助就不会有革命。在一场针对他的刺杀行动失败后,玻利瓦尔继续流亡海地。在那里,他与海地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统亚历山大·佩蒂翁(Alexander  Pétion)讨论了相关问题。

海地原本是法国殖民地。1790  年初,奴隶们发起暴动,并于  1804  年宣告独立。海地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之一佩蒂翁是混血族裔,其父亲是一位法国富商,母亲拥有非洲血统。他是唯一答应帮助玻利瓦尔的国家领导人和政治家。佩蒂翁保证提供武器并派出战船,但条件是必须解放奴隶。玻利瓦尔同意了,他说:“奴隶制是黑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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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地停留三个月后,玻利瓦尔带领一支佩蒂翁派遣的小型舰队向委内瑞拉进发,上面满载着弹药、武器和兵士。他们于  1816  年夏天登岸。登岸后,玻利瓦尔马上宣布,所有的奴隶将获得自由。这是非常重要的第一步,但他花了不少力气去劝说克里奥尔精英阶层接受这一计划。3  年后,他仍感到奴隶制度如同一层黑纱笼罩着整个国家。他再一次以自然现象作为比喻写道:“乌云密布,暗无天日,一切都预示着将有烈火从天而降。”玻利瓦尔解放了自己庄园的奴隶,并承诺凡是加入军队的奴隶都可获得自由。但是等到  10  年后,也就是  1826  年,他才将完全废除奴隶制度写入玻利维亚宪法。不过,即使是当时公认开明的美国政治家杰斐逊与麦迪逊,他们自家的庄园尚且还拥有数百名奴隶,因此玻利瓦尔的决策可谓大胆。洪堡在南美洲目睹了库马纳附近奴隶市场的悲惨景象,之后便成了坚定的废奴主义者。他十分欣赏玻利瓦尔的决定,在此后的一部著作中称赞玻利瓦尔为世界树立了榜样,与美国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后数年,洪堡都在巴黎关注拉丁美洲的动态。革命形势起起落落:玻利瓦尔慢慢地将各地反抗西班牙人的武装组织联合起来。革命军控制了部分区域,但各地相隔遥远,并且缺乏统一的调度。例如在亚诺斯平原,博韦斯于  1814  年去世,一位名叫何塞·安东尼奥·派斯(José  Antonio  Páez)的领袖继之而起,赢得了亚诺斯人民的支持,却倒向了共和国军一边。1818  年初,他带领  1  100  名勇猛的亚诺斯骑兵与徒手带着弓箭的印第安原住民,在开阔的草原上击败了  4  000  多名训练有素的西班牙军人。这些久经风雨、不修边幅的大汉是最有战斗力的骑士。在城市中长大的克里奥尔人玻利瓦尔并不是他们理想中的领袖,但他们最终还是给予他足够的尊重。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的玻利瓦尔,体重只有  130  磅③,可算是十分瘦弱;但他在马背上表现出的惊人耐力和力量,为其赢得了“铁骑”的绰号。无论是将双手缚在背后游泳,还是从马头方向一跃下马(看到亚诺斯人这样做之后,他也开始练习),玻利瓦尔的英勇表现都让派斯的部下对他刮目相看。

洪堡大概已经认不出玻利瓦尔了:那个身着时髦衣饰、毫无顾忌地游荡在巴黎的年轻人,现在却习惯穿着简朴的外套和黄麻鞋。虽然才  30  多岁,但他的脸庞已经有了皱纹,皮肤暗黄,不过目光炯炯有神,讲话时拥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几年内,玻利瓦尔失去了他的种植园,并数次被迫流亡;他对部下不留情面,但对自己也一样。他经常裹着斗篷直接睡在地板上或整日骑着马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即使这样,他晚间仍有精力阅读一些法国哲学家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