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加斯所在的委内瑞拉北部,以及新格拉纳达总督辖区的大部分仍由西班牙人控制,但玻利瓦尔在东部省份与奥里诺科河沿岸取得了不少胜利。革命的进程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但他相信,在已解放的地区实行选举与制定一部宪法的时机已经成熟。国会在奥里诺科河畔的安戈斯图拉(今天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城)召开;这里也是  20  年前,洪堡和邦普兰在探寻卡西基亚雷河的艰苦旅行后患上热病的地方。既然加拉加斯仍被西班牙人占据,安戈斯图拉便成了共和国的临时首都。1819  年  2  月  15  日,26  位与会代表在一幢原政府所在地的简朴砖房中集会,聆听玻利瓦尔关于未来计划的报告。他公布了自己在奥里诺科河上航行时起草的宪法,并再三强调种族与阶级、各殖民地团结的重要性。

在安戈斯图拉的演说中,玻利瓦尔提醒他的同胞们,这是在为一片“壮美而充满活力”的大陆而奋斗,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地方拥有如此丰富的自然资源。他谈到自己的灵魂升上高空,从而可以纵览这片广袤土地的未来景象——一个将西岸与东岸团结在一起的整体。玻利瓦尔说,自己只不过是“革命飓风中的一介玩偶”,但他决心继续追逐自由南美洲的梦想。

1819  年  5  月底,也就是对国会发表演讲的三个月后,玻利瓦尔调动全部兵力,下定决心开始一场横跨大陆的远征:从安戈斯图拉出发,解放新格拉纳达。他的麾下有派斯的骑兵、印第安人、被解放的奴隶、梅斯蒂索人、克里奥尔人,还有妇女和儿童。此外,不少英国退役军人在拿破仑战争结束时加入玻利瓦尔的军队——成千上万的士兵从欧洲战场返回家乡,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玻利瓦尔派驻伦敦的非官方使节不仅努力地在国际上争取对革命的支持,更积极地招募这些失业老兵。5  年内,多达  5  000  名军人——所谓的英国军团——从英伦三岛抵达南美洲,一并带来  50  000  支来复枪和毛瑟枪,以及数百吨军火。有些人出于政治理念而决定前来,有些则是为了钱。但无论怎样,玻利瓦尔的运气正在慢慢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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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奇特的混合军队在其后的几星期内实现了不可能的任务:他们冒着倾盆大雨一路向西,穿过洪水泛滥的亚诺斯平原,向安第斯山脉行进。当他们从小镇皮斯瓦翻过壮观的山脊时,鞋底已经磨破,很多人的裤子也被磨破,只好裹着毯子继续前进。他们赤脚走路、饥寒交迫,最终战胜了坚冰和稀薄的空气,登上了  13  000  英尺的高峰,然后下山向敌人的核心营盘迎去。数日后,也就是  7  月底,他们出其不意地袭击了西班牙皇家部队,挥舞着长矛的亚诺斯人与冷静而坚决的英国军团让敌人闻风而逃。玻利瓦尔有如神助一般,随时出现在任何需要他的地方。

他们相信,如果能够活着翻越安第斯山,那么就一定能击败西班牙军队。于是他们真的这样做了。1819  年  8  月  7  日,为几天前的胜利所鼓舞,玻利瓦尔军在博亚卡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当他们沿着山坡冲锋而下时,西班牙皇家军队闻风丧胆,转身奔逃。扫除了通往波哥大的障碍,玻利瓦尔指挥军队“如闪电般”进军首府。一位军官这样形容当时的玻利瓦尔:策马飞奔,衣襟敞开,袒露胸膛,长发在风中飞扬。他们占领了波哥大,也意味着新格拉纳达获得独立。同年  12  月,基多、委内瑞拉和新格拉纳达宣布合并,成立大哥伦比亚共和国,由玻利瓦尔出任总统。

在此后的几年中,玻利瓦尔继续征战。1821  年夏天,他收复了加拉加斯;1822  年  6  月,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基多。20  年前,就在同样的路线上,巍峨崎岖的景致极大地激发了洪堡的想象力。玻利瓦尔从未到过南美洲的这片土地。山谷里的肥沃土壤滋养了无数大树,树上开满了奇异花朵,香蕉树上也结满了果实。更高处的平原上有小群羊驼,神鹫在高空中借着风势轻盈地盘旋。基多以南,火山一座接一座矗立在山谷两旁,如同一条天然大道。玻利瓦尔感叹道,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自然如此丰厚的馈赠”。虽然眼前的风景十分美好,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所放弃的安逸农场生活,回归田园,享受美景。他被这番雄伟的景观深深地打动,并将自己的情感付诸文字,写下了一首抒情诗,题为《钦博拉索峰顶的呓语》。在这首诗中,解放拉丁美洲的历程化作了一个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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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首诗中,玻利瓦尔想象自己跟随洪堡的足迹,一步步地登上雄伟的钦博拉索峰,并将这座火山比作与西班牙殖民者进行的斗争。到了高处,他将洪堡的足迹留在身后,踏着更高处的积雪继续前行。在稀薄缺氧的空气中,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玻利瓦尔眼前出现了时间扭曲的幻觉。他发着高烧,在近乎昏晕时看到过去和未来似乎都在自己面前涌现。高高的苍穹之上是永恒,他大喊道:“我用双手抓住永恒,脚下是滚烫的炼狱牢笼。”玻利瓦尔俯瞰大地,借钦博拉索峰比喻自己的人生,称它嵌入了南美洲的历史时空。他就是大哥伦比亚共和国——这个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崭新国家,大哥伦比亚就是他自己。他是殖民地的救赎者,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在钦博拉索玄冰覆盖的山坡上,玻利瓦尔以这句话作为诗的终结:哥伦比亚用洪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喊。

钦博拉索峰成了玻利瓦尔赋予革命和自身命运的重要隐喻,这并不令人惊讶——直到今天,这座山峰还在厄瓜多尔的国旗上。玻利瓦尔又一次从自然界中汲取灵感,借此来说明自己的思想与信念。3  年前,他曾对安戈斯图拉的国会成员说,自然给了南美洲如此丰厚的宝藏。他们将让旧世界看到新世界的威仪。而钦博拉索峰(不久前刚因为洪堡的著作而驰名世界)恰好成了革命精神的最好象征。玻利瓦尔致信自己旧日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邀请他“来钦博拉索峰”,亲眼看一看这架通往神界的阶梯,这个新世界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然堡垒。玻利瓦尔说,站在山顶可以让人不受遮蔽地看见过去和未来。钦博拉索峰是“自然界的王座”,万夫莫开,永恒屹立在天地之间。

1822  年,也就是创作《钦博拉索峰顶的呓语》时,玻利瓦尔的声望到达了顶峰。他统领着南美洲将近  100  万平方英里的国土,其领土面积甚至比拿破仑帝国最盛时还要大。南美洲北部的各殖民地——相当于今天的哥伦比亚、巴拿马、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的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只有秘鲁还处在西班牙的控制之下。但玻利瓦尔还有更深远的设想:他梦想建立一个泛美洲联邦,从巴拿马的地峡一直到秘鲁总督辖区的最南端,西起太平洋海岸的瓜亚基尔,东至委内瑞拉的加勒比海岸。他表示,这样的联邦就像“一个巨人”,“一个眼神就能让大地颤抖”。这样强大的邻国正是杰斐逊所忌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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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玻利瓦尔给洪堡写了一封信,强调其对南美洲自然界的描述有多么重要。洪堡动人的文字将他和其他革命者从无知中“连根拔起”。他写道,这些文字让他们从此为自己出生的大陆感到自豪。他坚持认为,洪堡称得上是“新世界的发现者”。事实上,玻利瓦尔呼唤同胞们团结起来进行抗争的宣言,也很可能受到了洪堡痴迷火山的影响:“一座伟大的火山躺在我们脚下……奴役的枷锁即将打破!”

玻利瓦尔继续频繁地使用自然界的隐喻。自由就像“一棵珍贵的植物”。而当新生国家的内部出现混乱和分裂时,他警告道:革命“正踉跄地行走在深渊的边缘”,可能“在无政府的汪洋大海里溺亡”。火山仍然是他最钟爱的意象。发起革命和站在“即将爆发的火山边缘”一样危险;南美洲人民正沿着一片“密布火山的地带”迤逦前行,正如安第斯山脉本身——既壮丽,又危险。

洪堡对玻利瓦尔的判断是错误的。他们于  1804  年夏天在巴黎初见时,以及一年后在罗马再次碰面时,他曾把这位情绪容易激动的克里奥尔人当作一个纯粹的梦想家。但眼见老朋友取得的胜利,洪堡改变了自己的想法。1822  年  7  月,洪堡致信玻利瓦尔,称赞他“为您美丽的祖国奠定了自由和独立之基础”。洪堡还提醒他,南美洲也是自己的第二故乡。“我要重申自己为美洲人民之荣耀所立下的誓言。”洪堡写道。

自然、政治和社会形成三角格局,一角的变化必然会影响到其他部分。人类社会会受到所处环境的影响——自然资源可以给国家带来财富,又或如玻利瓦尔所经历的,荒野的不羁景象能给人带来毅力和信念。但有些欧洲科学家却以另一种方式看待这个问题:自  18  世纪中叶以来,一些学者提出了“美洲退化论”的观点,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当属法国博物学家乔治-路易·勒克莱尔,布丰伯爵。布丰在  1760—1770  年间的著作中写道:在美洲,一切事物“都在狭小的天空下缩小而衰弱”。布丰的自然志是  18  世纪下半叶最受广泛阅读的作品,而他坚持认为新世界在本质上劣于旧世界,并认为那里的植物、动物和人种都更加矮小而脆弱。布丰称,那里没有大型哺乳动物,也没有人类文明,就连野蛮人都“孱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