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布丰的理论和看法广泛流传,自然世界也变成了美国政治与文化特性的一种隐喻——如何解读全都取决于各自的立场。除了经济实力、军事行动与科学发展,自然也成了衡量一个国家地位的指标。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杰斐逊对布丰的偏见十分恼怒,一直试图加以驳斥。如果个头大小是布丰用来衡量强壮和优越性的指标,那么只要证明新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拥有更大的个头,杰斐逊便可以将自己的国家置于欧洲各国之上。1782  年,在独立战争如火如荼之际,杰斐逊出版了《弗吉尼亚州小记》,书中将美国本土的动植物都比拟成参加爱国战争的士兵。本着“越大越好”的原则,杰斐逊列举了熊、野牛和猎豹的体重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即便是黄鼠狼的个头都比欧洲的同类更大。”他写道。

4  年后,杰斐逊出任美国驻法大使。他向布丰吹嘘道,斯堪的纳维亚的驯鹿只能算是小个子,“小到几乎可以从我们的驼鹿肚皮下面走过去”。随后,他自费将一头驼鹿标本从佛蒙特州运抵巴黎。然而最后的结果不如人意,因为标本在运输途中腐败变质,皮毛变秃,还散发出阵阵臭气。但杰斐逊没有放弃,他继续敦促友人,令他们将“从老鼠到猛犸象的所有关于美国本土最大最重的动物的细节”寄给他。后来,时任总统的杰斐逊派人将北美乳齿象的巨大化石骨架与牙齿送到巴黎科学院,以证明北美洲存在如此庞大的动物。他经常幻想,乳齿象还在某片未经勘探的原野上驰骋,有朝一日终能找到它们。山川、河流、植物和动物都成了政治角力场中的重要砝码。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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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也通过相似的方法重塑了南美洲的形象。他不仅描绘了这片大陆举世无双的美景、丰饶和壮丽,更对布丰提出了直接批评。“布丰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他写道,并质问这位博物学家如何敢在从未目睹过真实情形的条件下描述美洲大陆。原住民根本不是什么孱弱的野人,只要看看委内瑞拉的卡里布部落,就能完全驳斥欧洲科学家的空想。从奥里诺科河回到库马纳的途中,洪堡遇见了这一部落:他们是他见过的最高大、强壮、美丽的人,如同青铜塑就的朱庇特雕像。

洪堡同时也反驳了布丰认为南美洲是片“新大陆”——晚近才从海底升起,因而毫无历史与文明——的观点。他亲眼所见并通过绘图加以描述的古代纪念碑就证实,南美洲存在过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能够建造宫殿、水道、雕塑和庙宇。在波哥大,洪堡发现了一些古老的前印加时代的手稿(并阅读了西班牙文译本),其中的内容表明,美洲先民已具备复杂的天文学与数学知识。同样,卡里布语十分精深,可以表达抽象的概念,如“未来”“永恒”等。南美洲的原住民语言并非如前人所说的那样贫乏,它集合了人类语言的丰富性,优美、有力、温柔。

欧洲人三个世纪以来所想象和描述的野蛮人并不存在。熟悉并收藏了若干部洪堡著作的玻利瓦尔在读到《关于新西班牙王国的政治随笔》时应该会感到喜悦:洪堡在书中写道,布丰的“美洲退化论”之所以风行一时,是因为它“迎合了欧洲人的虚荣心”。

洪堡继续向全世界传授关于拉丁美洲的知识。在各国的文章和报刊中,人们都争相引用“洪堡先生的观察”或“洪堡先生授予的见解”。玻利瓦尔认为,洪堡“对美洲所作的贡献比所有征服者的还要巨大”。洪堡将那里的自然世界当作南美洲自身认同的写照:一片强有力的、富有蓬勃生机且美丽的大陆。这正是玻利瓦尔所做的——将自然的意象频繁地用在动员人民参与革命的演讲中,或用于解释自己所持的政治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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摒弃了抽象理论与哲学的影响,玻利瓦尔鼓励他的同胞向森林、河流和山川学习。他在波哥大的一次国会演讲中说道:“从高峻的安第斯山脉到奥里诺科河火热的河岸,我们国家的自然无所不包,你将从中发现指导自己行动的重要启示。”他敦促各位国会代表“仔细地体悟,从而明白为了哥伦比亚人民的福祉,国会可以做些什么”。在他眼里,自然是“人类绝对可靠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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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Charles-Marie  de  La  Condamine(1701—1774),法国探险家、地理学家、数学家,曾经花十年时间在今天的厄瓜多尔测量赤道附近的纬度,并筹划了第一幅根据天文观测所绘制的亚马孙流域的地图。

② Mestizo,欧洲人与美洲原住民的混血族裔。

③ 1  磅≈453.59  克

④ 杰斐逊并不是第一个加入这场辩论的美洲人。1780  年间,时任驻法使节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曾出席一次晚宴,在场的还有持“美洲退化论”的学者阿贝·雷乃尔(Abbé  Raynal)。富兰克林见长桌一侧坐的都是美国宾客,而另一侧都是法国人,便抓住机会,提议进行一次挑战赛:“两边的宾客同时起身,然后让我们看看是哪一侧的自然本质发生了退化。”至于结果,他日后告诉杰斐逊,美国人有着“最优雅的身姿”,而法国人大都身材矮小——特别是雷乃尔佝偻的样子,“活像一只小虾”。——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