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多年来,巴黎一直是他的家,所有最亲近的朋友都在这里。做出这个决定十分痛苦,但洪堡最终同意搬回柏林,条件是允许他经常到巴黎小住几个月,以便继续自己的研究。1827  年  2  月,他在给德国数学家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的信中写道,放弃自己的自由和科学事业并不轻松。他刚刚指责过居维叶背叛了革命精神,自己现在却也必须回去当一名廷臣,小心翼翼地在自由主义的政治信仰与宫廷义务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他有些害怕,因为在这些“左右摇摆的意见之间”,几乎不可能保持中立。

1827  年  4  月  14  日,洪堡离开巴黎,迁往柏林。但和以往一样,他又一次选择绕道而行。他取道伦敦,可能是想把握最后一次机会,试图说服东印度公司准许他去印度考察。距他上次来访已经过去  9  年,当时还可以住在威廉家中,自那之后,威廉被调离大使职位,搬到柏林。③然而洪堡很快与老朋友们取得联系,他希望尽量好好地利用在伦敦的这三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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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马不停蹄地与人见面,所见的人里包括政治家、科学家和“一群贵族”。他在英国皇家学会见到了老朋友约翰·赫舍尔和查尔斯·巴贝奇,并出席了一次会议。会上有一套东印度公司定制的全新印度地图,一位学会成员展示了其中  10  幅。这让洪堡想到自己错过的机会,颇为感伤。他与玛丽·萨默维尔(Mary  Somerville)共进晚餐,她是当时欧洲为数不多的女科学家。④他还到地处伦敦西郊的皇家邱园拜访植物学家罗伯特·布朗(Robert  Brown):布朗是约瑟夫·班克斯的植物收集者之一,刚结束了在澳大利亚的考察。洪堡急切地想要了解澳洲和新西兰一带的植被。

洪堡还被邀请去参加一场由皇家学会举办的高级晚会,与旧相识乔治·坎宁共进晚餐。坎宁两星期前刚刚出任英国首相。席间,洪堡还惊喜地见到了来自华盛顿特区的老朋友艾伯特·加勒廷,后者现在是美国驻伦敦大使。只有和英国贵族打交道时,洪堡才会不耐烦。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和“这里的煎熬相比”,巴黎简直就像个懒洋洋的小镇;在伦敦,所有人都想争夺我的一部分时间。他抱怨道,每次交谈都以这样的形式开始:“您必须看一看我郊外的宅子再离开,那里距伦敦只有  40  英里!”

洪堡在伦敦度过的最精彩的一天并不是和科学家或政治家在一起。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Isambard  Kingdom  Brunel)邀请洪堡观摩泰晤士河底第一条隧道的建设现场。这一尝试在当时看来既大胆又危险:此前从未有人成功地在河底挖通过一条隧道。

泰晤士河的周边条件实在恶劣,因为河床和底下的土壤是由沙子和松软的黏土构成的。布鲁内尔的父亲马克·布鲁内尔(Marc  Brunel)发明了一种建筑隧道的巧妙方法:按照隧道管线的宽度和高度制作一个铸铁模具。之前,马克·布鲁内尔发现了一种小虫(Teredo  navalis,又称蛀船虫),其头部周围生有硬壳,能够钻透十分坚硬的木板。受此启发,他设计了一台巨大的机器,在向前掘进的同时,能够为掘进机本身提供临时支撑,将松软的黏土留在原位。在河床之下,工人们慢慢地往前推动金属盾,然后转向身后已经开掘过的部分,用砖头砌好隧道内壁。隧道在河底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慢慢延伸。这项工程开始于两年前,总长  1  200  英尺。洪堡到达伦敦时,布鲁内尔的工程队已经完成了大约一半的建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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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筑隧道的工作条件十分艰苦。马克·布鲁内尔的日记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心:“每天都过得更加忧虑”“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或者“我每天早上都会说:又一个危险的日子过去了”。马克年仅  20  岁的儿子伊桑巴德于  1827  年  1  月出任驻地工程师,这位年轻人将无限的精力和自信带到工作当中,但面对的任务仍然艰巨。4  月初,就在洪堡前来参观前不久,越来越多的水渗入隧道内部。伊桑巴德需要同时派  40  个人不停地泵,才能控制住渗入的水量。马克·布鲁内尔担心,隧道顶部只有淤涨的黏土,隧道随时可能坍塌。伊桑巴德想从隧道外部检视现场,并邀请洪堡一同参加。虽然要冒不小的风险,但洪堡毫不介意——怎么能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他还想测量河底的气压,并与在安第斯山脉获得的数据进行比较。

洪堡与布鲁内尔探查泰晤士河底隧道建设现场所乘坐的潜水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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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月  26  日,一艘船上搭载的吊车将一个重达两吨的巨大金属潜水钟缓缓降下。看热闹的人们乘着小船,挤满了水面。洪堡和布鲁内尔乘坐潜水钟,降到水面以下  36  英尺处。一根皮管插在潜水钟顶上供他们呼吸,两扇厚厚的玻璃窗让他们可以透过浑浊的河水看到外面的情况。在下降过程中,洪堡感到耳膜受到了极大的压力,痛苦难忍,但几分钟后就慢慢习惯。后来他写信给在巴黎的弗朗索瓦·阿拉戈,说自己穿着厚厚的大衣,看上去像“因纽特人”。他们下降到河床表面,底下是已建成的部分隧道,上面只有水;四周一片黑暗,十分诡异,只有他们的灯闪烁着微光。他们一共在水下停留了  40  分钟。上升过程中,猛然升高的压力使洪堡鼻子和咽喉中的毛细血管破裂。在之后的一整天中,他咳嗽和打喷嚏都会带出鲜血,简直和攀登钦博拉索山时一模一样;布鲁内尔却安然无恙。洪堡开玩笑地称自己备受的折磨是“普鲁士人的特权”。

两天后,隧道的部分地段发生坍塌。5  月中旬,隧道上的河床全部垮塌,并冲出一个大洞,河水哗哗地涌入隧道。但那时洪堡已经离开伦敦,到达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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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洪堡可称得上是全欧洲最著名的科学家了,受到无数同道中人(包括诗人和思想家)的倾慕。但有一个人尚未读到他的作品,那就是  18  岁的查尔斯·达尔文。在洪堡周游伦敦时,达尔文刚刚放弃了自己在爱丁堡大学的医学学业。他的父亲罗伯特·达尔文十分恼怒。“你什么都不关心,只知道打猎、养狗和观察老鼠,”他在给儿子的信中抱怨道,“你真给自己和全家人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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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还有等压线,代表不同地点有着相同的大气压。——原注

② 在拿破仑统治期间,路易十八流亡于普鲁士、俄国和英国等地。——原注

③ 威廉早在  1818  年就离开了伦敦。他之后短暂地在柏林担任部长的职位,但很快对普鲁士保守的政治风气感到失望。1819  年底,威廉退出政治舞台,搬回了由他继承的祖宅泰格尔宫。——原注

④ 玛丽·萨默维尔当时  46  岁,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数学家、博学者。1827  年,她正在翻译拉普拉斯《天界运动的机制》(The  Mechanism  of  the  Heavens)一书。她的文字洗练晓畅,也从而使此书得以畅销英国。拉普拉斯曾说,她是“能够理解并纠正我的工作的唯一的一位女性”。其他人则称她为“科学女王”。日后,她将出版一本题为《自然地理学》(Physical  Geography)的著作,书中有诸多与洪堡探究科学与自然世界的手段相似的地方。——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