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俄 国




天空晴朗,天气温煦。一直伸展到遥远地平线的空旷平原,经受着夏日艳阳的烘烤。三辆马车行驶在西伯利亚大道上,这条大道始于莫斯科,一直向东延伸数千英里。

那是  1829  年  6  月中旬,亚历山大·冯·洪堡于两个月前离开柏林。这位  59  岁的学者眺望着马车窗外不断闪过的西伯利亚风景:低矮的草原与一望无际的森林间隔出现,林中主要有柏树、桦树、椴树和落叶松等。深绿色的刺柏会间或在桦树林白色斑驳的树干中间闪现。除了可以看到正在盛开的野玫瑰,还可以注意到兜兰①小小的花朵,以及其上小兜状的唇瓣。虽然这里风景优美,但却不像洪堡想象中的俄国,未免也太像泰格尔宫附近的乡村了。

连续几周,洪堡见到的都是似曾相识的景色。和英国一样,俄国的道路也由黏土和碎石铺就,植被和动物也多少显得有些“普通”。能见到的动物很少,有时会跑过一只野兔或松鼠,偶有两三只飞鸟。一切都显得非常寂静,连鸟鸣都很少听到。洪堡不禁感到有些失望。西伯利亚的考察似乎完全不如南美洲的探险那么令人兴奋,但他至少暂时摆脱了柏林憋闷的宫廷生活。这已经足够接近他所想要的状态——“生活在狂野的自然中”。

洪堡的马车在俄国境内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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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飞速地在乡间穿梭,每行进  10  到  20  英里就在道旁小村的驿站换一匹马。道路十分宽敞,路面也维护得很好,可这也使得马车的行驶速度快到令人心惊。途中少有旅店或酒馆,所以他们夜间也继续赶路,而洪堡就在行进的车上昏沉入睡。

不像在拉丁美洲时,在俄国旅行的洪堡有了更多的随行人员。同行的有古斯塔夫·罗斯(Gustav  Rose),来自柏林的矿物学教授,年仅  29  岁;还有  34  四岁的克里斯蒂安·戈特弗里德·埃伦伯格(Christian  Gottfried  Ehrenberg),一位经验丰富的博物学家,刚完成了一次中东地区的探险。另有负责狩猎、收集动物标本的约翰·塞弗特(Johann  Seifert),日后他将在柏林继续以忠诚的仆人和管家身份陪伴洪堡多年。此外还有一位在莫斯科加入他们的俄国矿务官员、一个厨子以及一支哥萨克护卫队。最后还有阿道夫·波利尔伯爵(Count  Adolphe  Polier),他是洪堡在巴黎的旧相识,这位法国人娶了一位富有的俄国伯爵夫人,在乌拉尔山西侧、距离叶卡捷琳堡不远的地方拥有一片领地。从圣彼得堡向东南行进  700  多英里便是下诺夫哥罗德,波利尔与洪堡在那里会合,因为他想顺路到妻子的属地去。三驾马车满载着乘客、仪器、行李与日益充实的收藏。洪堡作了万全的准备:带了一件厚实的大衣、气压计、成卷的纸张、玻璃瓶、药物,甚至还有一顶没有铁制零件的帐篷——供磁学观测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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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来,洪堡一直在等待这一刻。1827  年底,尼古拉一世发来入境准许,洪堡收到后便开始进行周密的准备。几番信件来往之后,他和康克林一致认为,最好在  1829  年早春启程考察,这也意味着他们确定了离开柏林的时间。可是等到出发前夕,他们却又不得不再次推迟几周,因为威廉的妻子卡洛琳娜罹患癌症,健康状况急剧恶化。洪堡一直都很欣赏这位嫂子,并且也希望能在这艰难的时刻陪伴威廉。卡洛琳娜在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中称,亚历山大十分“关心和爱护她”。3  月  26  日,卡洛琳娜去世,与她结婚将近  40  年的威廉哀恸欲绝。亚历山大陪哥哥度过了两个半星期,最终离开柏林,登上前往俄国的旅程。他向哥哥保证,会定期来信。

洪堡计划从圣彼得堡到莫斯科,然后向东行进,去到西伯利亚的叶卡捷琳堡和托博尔斯克,再绕一圈返回。他想避开黑海地区,因为俄国正在那里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开战。这场战争爆发于  1828  年春天,虽然洪堡非常想考察里海和位于今天伊朗和土耳其边境的死火山阿勒山,但俄方人员告诫他这不可行。任何“轻率地窥探高加索山脉与阿勒山”的计划,都只有在更和平的时期才可能实现。

因此,洪堡的计划几乎都无法如愿,整趟旅途就像一次巨大的妥协。沙皇尼古拉一世出钱资助了这次考察,他希望知道如何在自己广袤的帝国中更有效地开采金子、铂金和其他贵重矿物。虽然名义上是为了“促进各类科学的进步”,但沙皇的真正兴趣在于发展商贸。俄国在  18  世纪成为欧洲最大的矿石出口国之一,产铁量也处于世界前列,但此后就被工业化的英国超过。可以说,俄国的问题在于封建劳动制度与陈旧的生产方式,以及部分矿井的枯竭。洪堡作为矿井监察员的经历及其丰富的地质学知识让他成为沙皇的最佳顾问人选。这次出行对科学研究来说并不理想,但洪堡看不到其他可以帮自己达成目标的方法。他已年近六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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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穿越西伯利亚的途中,他按照与康克林的协议,兢兢业业地调查矿井的情况。与此同时,他也为辛苦的工作增加了一些刺激。他有一个想法,可以证明用比较的视角来探究世界是多么奇妙:经过多年的观察积累,洪堡注意到若干种矿物经常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例如在巴西的山脉中,经常在金矿和铂金的沉积带附近发现钻石。带着他对南美洲地质构造的丰富知识,洪堡转而关注俄国的情况。既然乌拉尔山也有金矿和铂金矿,那么应该也能在这里找到钻石。他信心十足,在圣彼得堡面见亚历山德拉皇后时,他甚至大胆地保证,一定会找到并带回几颗钻石。

于是,每到一处矿山,洪堡就动手寻找钻石。他把手臂插入沙中,反复筛选细沙,然后手握放大镜,相信一定会看到闪光的宝藏。他坚信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旁人都认为他疯了,因为没有人在热带以外的地区找到过钻石。一位随行的哥萨克人甚至称呼他为“疯狂的普鲁士王子,洪堡先生”。

洪堡的热情最终还是感染了一些人,包括他的老朋友波利尔伯爵。几个星期以来,波利尔一路上都目睹了洪堡寻找钻石的过程。他于  7  月  1  日离队,去查看妻子在叶卡捷琳堡附近的领地——在那里,他们也拥有金矿和铂金矿。为洪堡的精神所感染,波利尔立刻指示手下在附近寻找钻石。出乎意料的是,几个小时后,他们就找到了乌拉尔山一带的第一颗钻石。波利尔马上发表文章宣告了这一发现,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俄国乃至全欧洲。一个月内,俄国全境总共发现了  37  颗钻石。洪堡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他根据坚实的科学证据才做出了这一猜测,但这件事情对很多人来说都太过神秘,他们认为洪堡一定精通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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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激动地写信给康克林,称乌拉尔山是“真正的金山”(El  Dorado)。对洪堡而言,这次精确判断体现了科学类比之美,但俄国人更看重由此带来的商机。洪堡试图忽略这一点——在这次考察中,他不止一次地试图淡化一些细节,不加评论。在拉丁美洲,他直白地批评西班牙殖民统治的各个方面,从开采自然资源带来的环境破坏、森林的消失,一直到殖民统治者对原住民的不公正对待以及奴隶制下的暴行。那时的他坚持认为,目睹了惨痛和压迫现状的旅行家有义务“将穷苦人民的悲叹传到那些有能力救助他们的人的耳中”。在赶赴俄国的几个月前,他曾激动地告诉康克林,自己非常想去俄国东部“比较穷困的省份”看看那里的农民。这显然不是俄方愿意看到的。康克林在回信中严厉地指出,本次考察的唯一目的在于科学和商贸上的发现,至于对俄国社会或农奴制度发表评论,则不在洪堡的职责范围内。

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下的俄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社会贫富差距悬殊,对自由主义思想和开放的批评抱有很深的敌意。1825  年  12  月,沙皇登基当天就发生了一场暴动,为此,尼古拉一世发誓要在俄国实行严厉的管控政策。间谍和情报收集者构成的网络渗透到了国家的每个角落;政府大权高度集中,最终归于沙皇。强大的审查制度过滤从诗歌到新闻报道的所有出版物,一切自由主义思想都被严密的监控扼杀,敢于批评沙皇或政府的人们被迅速流放到西伯利亚——尼古拉一世将自己视为防止革命发生的守护者。

这是一位崇尚严格秩序、纪律和拘谨礼节的领导者。在洪堡结束俄国之行的若干年后,尼古拉一世将把“正统、独裁和民族主义”正式确立为俄国的意识形态教义:东正教教会、罗曼诺夫王朝的统治以及对俄国传统的强调将成为抵抗西方文化影响的三驾马车。

洪堡很清楚俄国当局对他的期待,并且向康克林承诺,自己只关注自然,会尽力避免对任何政府事务和“底层阶级的现状”发表评论。不管看到农民生活得多么困苦,他都不会公开批评俄国的封建制度。他甚至多少有些违心地告诉康克林,不会俄文的外国人很容易对当地的情况产生误解,继而向世界传播错误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