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上,虽然那条西伯利亚河流的故事继续深深地吸引着达尔文,但他从未和洪堡谈起过这些想法。1845  年  1  月,洪堡访问伦敦的  3  年后,达尔文的密友、植物学家约瑟夫·道尔顿·胡克(Joseph  Dalton  Hooker)因公务前往巴黎。达尔文知道洪堡当时也在巴黎从事研究工作,所以就请胡克当面向洪堡请教关于那条河流的难题。他坚持请胡克转告洪堡,自己一生的事业都受到《旅行故事》的影响。恭维话说完之后,胡克便问起了“那条位于欧洲东北部的河流,其两岸的植被相差悬殊”的事情。

胡克也预订了洪堡下榻的酒店——圣日耳曼区的伦敦酒店。洪堡一如既往地慷慨相助,而胡克也向他提供了关于南极的信息。一年多前,胡克刚刚完成了一次长达  4  年的航行。他加入詹姆斯·克拉克·罗斯(James  Clark  Ross)船长领衔的船队,踏上这次被称为“地磁远征”的探险,志在找到地磁场的南极点。这次航行也可以看作是英国对于洪堡呼吁建立全球观测站网络的回应。

和达尔文一样,27  岁的胡克视洪堡为传奇英雄。当他在巴黎首次见到这位  75  岁的老人时,一开始有些小小的失望。胡克后来说,“我吓了一跳”,见到的是一个“硬朗的德国小个子”,而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意气风发、身高六英尺的探险家。胡克的反应颇为典型。很多人都觉得,这位传奇的德国人应该更加威风凛凛才是,“像朱庇特④一样”。洪堡从来都不具备高大敦厚的体格,随着年纪增长,他逐渐有些佝偻,并且比以前更瘦了。胡克感到不可思议:这位瘦小的老人竟然曾经登上过钦博拉索峰!但他迅速回过神来,并且很快就被老人的魅力所俘获。

他们谈论共同的英国朋友,也谈到了达尔文。胡克觉得洪堡频繁引用自己著作的习惯颇为好笑,但又对他的思维之敏锐印象深刻。洪堡的记忆力和“概括能力”仍然惊人。胡克多么希望达尔文也在,这样就可以一起回答洪堡所有的问题了。当然,洪堡仍然滔滔不绝,精神依旧健旺,这从他对达尔文的答复就可以看出来。胡克转述洪堡的话,告诉达尔文那条河流名为鄂毕河(Obi)。当时,洪堡他们快速穿过炭疽病肆虐的草原,渡河去往巴尔瑙尔。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所知道的西伯利亚植物,尽管距离俄国的考察已经过去了  15  年的时间。胡克在给达尔文的信中写道:“我不认为他在二十分钟内停下来喘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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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让胡克震惊的是,洪堡给他看了《宇宙》第一卷的清样。像很多人一样,胡克已经放弃了对《宇宙》的期待,因为洪堡已经写了十多年的时间。胡克马上告知达尔文,因为他知道,达尔文会和自己一样兴奋不已。

两个月后,即  1845  年  4  月底,《宇宙》的第一卷终于在德国出版。漫长的等待是值得的。德文版的《宇宙》迅速成为畅销书,在一开始的几个月内就卖出了两万多本。几星期内,洪堡的出版商就开始加印,几年内就被译成了英语、荷兰语、意大利语、法语、丹麦语、波兰语、瑞典语、西班牙语、俄语和匈牙利语等多个版本——洪堡称这些为“我在德国以外的《宇宙》之子”。

《宇宙》不同于此前任何一本关于自然的书籍。洪堡带着读者们从外太空旅行到地球,然后从星球的表面深入地下核心。他讨论彗星、银河系和太阳系,以及地磁现象、火山和山顶的雪线。他描写人种的迁徙、植物、动物,以及生活在一潭静滞的水中和受到侵蚀的岩石表面的微生物。其他人都在强调人类已经揭开自然最深层的秘密,因而为自然祛魅,洪堡的信念却刚好相反。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极光的五彩光芒“与海面闪耀的波光融而为一”,洪堡试问道,这样的魔力怎么可能消失呢?知识永远不能“杀死想象本身所富有的创造力”;相反,它只会带来更多激动、惊奇和妙不可言的感受。

长达百页的引言是《宇宙》中最重要的部分。洪堡在其中讲述了他的愿景:一个充满生命脉动的世界。洪堡写道:一切事物都是“生命力永无止境之跃动”的一部分;自然是一个“活着的整体”,有机生命体在其中以“精妙的网络纹路”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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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主体由三部分组成:首先是天文;然后是地球,其中包括地磁现象、海洋、地震、气象学和地理学;第三部分则是对植物、动物和人类等有机生命的探索。《宇宙》一书探索的是“造物之博大尺度”,所涵盖、集合的学科远超之前的任何一部著作。与德尼·狄德罗⑤的《百科全书》(Encyclopédie)不同,这本书远远不止是事实与知识的简单集合,因为让洪堡更感兴趣的是其中的关联。他对气候的讨论最能代表其方法取径的不同:当其他学者专注于温度和天气等气象数据时,洪堡率先以大气、海洋和陆地之间因复杂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系统来理解气候。在《宇宙》中,他谈到了空气、风、洋流、海拔和陆地植被密度之间“永恒的相互关联”。

《宇宙》的广博程度令其他书籍望尘莫及。更惊人的是,在这部关于宇宙的巨著中,“上帝”这个词竟然一次都没有出现。他的确曾将自然的律动归功于“同一种呼吸——从北极到南极,灌注于岩石、植物、动物甚至人类鼓胀的乳房中”,但这种呼吸来自地球本身,而非由某位神祇策动。对于了解洪堡的人来说,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相反地,他一生都在强调宗教狂热的可怕后果。他曾猛烈地批评南美洲传教士以及普鲁士教会。洪堡从不谈论鬼神,他只反复述说“有机生命的奇妙之网”。⑥

整个世界都为《宇宙》疯狂。一位评论家写道:“如果知识共和国要改变其宪法、选择一位君主,那么智性的王杖理应交到亚历山大·冯·洪堡的手中。”这部书的受欢迎程度在整个出版史上都具有“划时代”意义。洪堡的德国出版商从未见过数目如此巨大的订单——甚至连歌德的巨著《浮士德》在出版时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学生们争相阅读《宇宙》,学者、艺术家和政治家也不例外。奥地利首相梅特涅曾在改革和革命的立场上与洪堡意见相左,现在也放下政治上的偏见,感叹唯有洪堡才能完成如此伟大的作品。诗人和音乐家也仰慕他。法国浪漫主义作曲家埃克托·柏辽兹(Hector  Berlioz)称赞洪堡是一位“才华耀眼”的作者。这本书在音乐家当中也拥有众多拥趸。柏辽兹曾听说,一位乐师在演出歌剧期间利用空闲的间隙把《宇宙》“读了又读,努力思索与理解”,浑然不顾乐队其他人还在继续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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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订购了一部《宇宙》,达尔文则公开表示自己正在焦急地等待英文版的面世。在德文版和法文版问世后的几周内,一部未经授权的英文版开始在市面上流传——翻译的文句十分蹩脚,洪堡甚至担心它会“严重损坏”自己在英国的名誉。在这个版本里,“可怜的《宇宙》”被拆分得七零八落,不堪卒读。

不知情的胡克购买了盗版翻译的《宇宙》,并借给了达尔文。1845  年  9  月,达尔文写信给胡克:“您真的确定可以暂别《宇宙》吗?我太想读到它了!”不到两周时间,他便读完了全书。达尔文对书中“糟糕的英文”感到绝望,但仍为其中“作者对自己想法的精准表达”印象深刻。他急于和胡克见面讨论,还告诉查尔斯·莱尔:这部书的“活力和所涵盖的内容之广泛”令人震惊。他觉得其中一些部分像是对《旅行故事》的简单重复,因此稍稍有些令人失望,但其他部分“绝妙无比”。他还惊喜地发现洪堡引用了自己的《乘小猎犬号环球旅行》。一年后,《宇宙》正式的英文版由约翰·默里公司出版,达尔文争先购入了一本。

虽然《宇宙》大获成功,洪堡仍然十分不安。每一则负面评论都令他介怀。和《旅行故事》面世时一样,英国保守的《书评季刊》对《宇宙》进行了批评。胡克告诉达尔文:“《书评季刊》对《宇宙》的评论让洪堡十分生气。”两年后,即  1847  年,《宇宙》第二卷面世,洪堡恳求出版商如实地告诉他一切反馈。不过,洪堡完全不必担忧。出版商记述道,为了抢到一本《宇宙》,人们“动真格地打了起来”,他们的办公室像被洗劫过一般。有人甚至贿赂出版商,而其他供应商则不惜拦截寄往伦敦和圣彼得堡书商的包裹,然后再把书卖给汉堡和维也纳的如饥似渴的读者。

在第二卷中,洪堡引领读者踏上了一趟从古代文明到当代社会的心灵之旅。没有任何科学著作曾作过类似的尝试,也没有科学家能够如此自如地谈论诗歌、艺术与园林、农业和政治,以及人类的感受与情绪。《宇宙》第二卷“诗意地描述了自然的历史”,绘就了一幅从古希腊和波斯时代直迄近代文学与艺术的壮阔画卷。它也是一部关于科学、发现与探索的历史。书中无所不谈,从亚历山大大帝延伸到阿拉伯世界,从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漫谈到伊萨克·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