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克尔带上画架和水彩,并为了更严谨地记录而带上了他的仪器和笔记本。然而,到达卡普里岛还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全情投入了波希米亚式的新生活。他向在柏林耐心等待的安娜承认,自己正过着梦想中的生活:显微镜沉睡在行囊里,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作画。他不想成为“蹲在显微镜后的小虫子”,更何况自然正披着最灿烂的光环召唤他:“出来看看!出来看看!”只有“彻底顽固不化”的学究才能抵住这般诱惑。海克尔小时候读过洪堡的《自然之观点》,自那之后一直梦想着“在大自然中过上半野性的生活”。在卡普里岛,他终于目睹了“广阔宇宙中令人愉悦的光辉”。他告诉安娜,自己只需一支“忠实的画笔”,然后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光与色彩的诗意世界。洪堡去世所触发的心灵危机使海克尔经历了一场全身心的蜕变。

海克尔的父母收到写有类似内容的信件,虽然信中并未过多提及新生活狂野的一面。海克尔强调,自己打算成为一名艺术家,并提醒自己的父母,洪堡曾经讨论过艺术与科学之间的紧密纽带。海克尔的艺术才能得到了卡普里岛的画家们的称赞,再加上深厚的植物学功底,他相信,没有谁比自己更适合迎接洪堡留下的挑战了。毕竟,风景画是“洪堡最钟爱的兴趣”之一。海克尔宣布,自己将成为一名画家,“带着画笔周游世界——从北冰洋一直到赤道”。

住在柏林的父亲收到来信后十分恼怒,立即提笔写下措辞严厉的回信。父亲一直关注着儿子多年以来不断变动的计划,他提醒海克尔,自己并不富有,“没办法供你整年整年地周游世界”。他不明白,为什么儿子凡事都要走向极端——工作、游泳、登山,为什么总是在做梦、怀揣无端的希望和自我怀疑?“你现在必须为一份真正的工作锻炼技能”,老海克尔写道。他完全看不到儿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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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是出于对安娜的爱,海克尔再一次意识到,梦想终归只是梦想。为了和她结婚,他必须当一名“循规蹈矩”的教授,而不是拿着画笔周游世界。9  月中旬,也就是洪堡去世四个多月后,海克尔收拾行囊和仪器,前往西西里岛的墨西拿,集中精神进行科学研究——但在卡普里岛度过的日子已经永远改变了他。西西里的渔民给他带来成桶的海水,里面装着数千种微小的生物。海克尔同时以科学家和艺术家的眼光来观察它们。他小心地将滴有几滴海水的载玻片放到显微镜下,看到的是前所未见的奇观:这些微小的海洋无脊椎生物简直就像“精巧的艺术品”,仿佛是由多彩的玻璃或宝石做成的。在显微镜后工作的日子不再令人生畏,他深深地为这些“海洋奇观”所吸引。

每天清晨,他都会起身游泳,看着海水被初升的太阳映得通红,沐浴在自然闪耀着的“绝美光辉”中。游完泳后,他便去渔市取回当天送来的海水,然后开始工作,从早晨  8  点一直到下午  5  点。之后,他很快吃完晚饭,然后去海边散步兜风,7  点半再回到案头,记笔记直到午夜。辛苦的工作终于得到了回报。到了  12  月,在西西里住了三个月的海克尔非常确定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题目,可以凭此步入科学界。让海克尔兴奋不已的,正是一类名为放射虫(radiolarians)的生物。

这些微细的单细胞海洋生物只有千分之一英寸那么长,放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放大以后,放射虫令人惊艳的身体结构一览无余:它们精巧的骨架由矿物质组成,呈现出复杂的对称结构,常生有放射状的刺——所以看上去像悬浮着一般。每个星期,海克尔都能发现新的物种甚至科属。截至  2  月初,他已经鉴定出超过  60  种此前不为人知的物种,而  2  月  10  日早晨的捕捞又为他带来了  12  个新物种。海克尔在信中告诉安娜,自己双膝跪倒在显微镜前,拜谢仁慈的海洋之神给予如此慷慨的馈赠。

海克尔宣布,这一工作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他可以将自己对户外运动的热爱、自然、科学与艺术结合起来——从早晨下海捕捞,到深夜完成最后一笔素描勾画。放射虫向他展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秩序和奇观并存的世界——如此“富有诗意,令人愉快”!1860  年  3  月底,他已经发现了超过  100  个新物种,准备回家将自己的成果出版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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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克尔为自己的动物学著作绘制插图,这些画作在科学上具有无可挑剔的准确性,同时又极其精美。海克尔具有一种独特的才能,可以一只眼睛盯着显微镜,另一只眼睛专注于素描。就连他旧日的教授们都表示,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对海克尔来说,绘画是了解自然最好的方法。只要手握铅笔和画笔,他就能“更深入地了解自然之美的秘密”,可以说,它们是他观察和学习的工具。海克尔心中的两个灵魂终于合而为一了。

在返回德国的途中,海克尔给旧日旅伴阿尔默斯写信,称赞放射虫的美丽,问他要不要用它们来装饰自己的画室,或创造一种“新的风格”!②他疯狂地工作,绘制插图,最终于  1862  年发表了一部精美的、由两卷本组成的图书——《放射虫》(Rhizopoda  Radiaria)。凭着这部著作,他获得了耶拿大学副教授的职位——而  50  多年前,洪堡正是在这里初遇歌德。1862  年  8  月,海克尔和安娜结婚,他觉得无比幸福。他说如果没有安娜,自己就会像“照不到阳光的植物一样”死去。

在撰写《放射虫》时,海克尔读到了另一本再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书: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海克尔惊叹于达尔文的演化理论,称这部著作为“一本完全疯狂的书”。《物种起源》以宏伟的视角,为海克尔提供了有机生物形成之谜的答案,为他开辟了一片新天地。海克尔给达尔文寄去一封溢满仰慕之情的长信,赞扬他“为一切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无论这些问题多么棘手”。在《物种起源》中,达尔文认为并非是上帝创造了万物,动植物和人类都是自然的产物——这一极具革命性的想法撼动了宗教教义的核心。

《物种起源》在科学界引起了轰动,很多人都指责达尔文是异端分子。如果按照达尔文的理论推衍,那么他的演化理论便是在论述,人类和其他一切物种都是同一棵生命之树上的不同部分。《物种起源》在英国发行几个月后,一场盛大的公开辩论就在牛津大学拉开了序幕:辩论一方是塞缪尔·威尔伯福斯(Samuel  Wilberforce)主教,另一方则是达尔文的坚定拥护者、生物学家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他之后将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主席。在英国科学促进会上,威尔伯福斯用极挑衅的口吻质问赫胥黎:是否能将一只猿猴与他自己的祖母或祖父方扯上血缘关系?赫胥黎则回答:宁认猿猴为祖先,也不想做主教的后代。这场辩论激起了很大的争议,两方剑拔弩张,提出的论点十分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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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种起源》立刻在海克尔心中扎根生芽,因为他从小就受洪堡自然观的影响,《宇宙》一书更已包含了很多“前达尔文式的感悟”。在此后的数十年中,海克尔将成为达尔文在德国最热切的捍卫者之一。③安娜称他为“她的德国达尔文党人”,阿尔默斯更开玩笑地形容海克尔的生活“充满了甜蜜的爱情和达尔文主义”。

悲剧突然降临。1864  年  2  月  16  日,也就是海克尔  30  岁生日的当天,他的《放射虫》获得了一项颇具声望的科学奖项。然而就在同一天,安娜突然病倒,并很快去世(很可能是因为得了阑尾炎)。他们结婚还不到两年,这个沉重的打击使海克尔陷入深重的忧郁之中。他告诉阿尔默斯:“我的内心已经死去”,快被“苦涩的悲伤”压垮。安娜的去世让一切的幸福前景都灰飞烟灭,海克尔不顾一切地逃到工作中去。他写信给达尔文,说已经“打算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演化理论。

海克尔过起了隐士般的生活,心里只想着生物的演化。安娜的死让他“对任何赞赏和谴责都产生了免疫”。现在的他可以为捍卫演化论而不惜和整个科学界对立。为了忘记痛苦,他每周工作  7  天,每天工作  18  个小时,如此持续了一年。

深处绝望之中的海克尔撰写了两卷本的《有机生物的形态学大纲》(Generelle  Morphologie  der  Organismen),于  1866  年出版。这部长达  1  000  页的巨著讨论了演化与形态学,特别是生物体的结构与形状。④达尔文称此书为《物种起源》收到过的“最华美的颂词”。这本书的论调火药味十足,海克尔在书中连续攻击了那些拒绝接受达尔文演化理论的人,称他们的著作笨重而“空洞”,还形容他们“总是半睡半醒地开展科研工作”——如同行尸走肉,“毫无思想”。就连人称“达尔文的斗犬”的托马斯·赫胥黎都认为,如果海克尔想发布英文版,那么必须将语调改得和缓一些。然而海克尔拒绝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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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赫胥黎,如果想彻底改革科学界,就不能温和行事,必须亲自动手,把那些趾高气扬的学者“撂下马来”。他向达尔文承认,《有机生物的形态学大纲》是他深陷个人危机时所创作的,因此每句话都显露出他面对世界和生活的苦闷。安娜死后,他不再在乎个人名誉:“但愿我的众多敌人都来狠狠地攻击我的工作。”无论他们如何反击,海克尔一点都不在乎。

海克尔不仅通过《有机生物的形态学大纲》为新的演化论吹响了战斗的号角,还将洪堡的研究方向首次命名为  Oecologie(生态学)。海克尔把希腊语中的  oikos(意为“家庭”)一词应用到自然中。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来自同一个大家庭,各有所居;和家庭成员一样,他们有时会产生冲突,但有时也会相互帮助。自然中的有机生命和无机物组成了“一个拥有活跃力量的体系”,海克尔在此处直接引用了洪堡的原文,借用的是其整体的自然观(其中包含各种复杂的相互作用),并给它取了一个新名字。海克尔说,生态学就是“研究有机生命与其所处环境之间关系的科学”。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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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生态学”一词的同一年,海克尔追随洪堡和达尔文的脚步,动身前往遥远的海岸。1866  年  10  月,距离安娜去世已过去两年多,海克尔登上了特内里费岛。自洪堡在《旅行故事》中用出神入化的文字描写它之后,这座岛屿便在科学家的心目中留下了神秘的印象。对海克尔来说,是时候实现自己“最久远、最心爱的旅行梦想”了。在洪堡扬帆出海近  70  年后,也是在达尔文登上“小猎犬”号  30  余年后,海克尔开始了自己的航海之旅。虽然分属三个不同的世代,但他们都相信科学不只是单纯动动脑就能做好的学问。他们的科学研究需要付出艰辛的体力,因为需要直接在自然生境中观察动物和植物——无论是棕榈树、地衣,还是藤壶、鸟类或海洋无脊椎动物。理解生态学,也意味着探索生机勃勃的新世界。

在前往特内里费岛的路上,海克尔在英格兰停留了一站,特地前往肯特郡的唐宅拜访达尔文。他从伦敦乘火车出发,路上花费的时间很短。虽然从未见过洪堡,但这次海克尔至少可以和他心目中的另一位英雄面对面交谈了。10  月  21  日是个星期天,上午  11  时  30  分,达尔文的马车夫从当地的布罗姆利火车站接上海克尔,把他带到乡间一处长满常青藤的老宅前。57  岁的达尔文早已等在门首。海克尔十分紧张,连自己仅会的几句英文都忘光了。二人一见面便紧紧地握住双手,久久不放。达尔文反复地表达自己见到海克尔的喜悦之情。达尔文的女儿哈丽雅特(Henrietta  Darwin)后来回忆道,海克尔看上去被震住了,陷入“一片死寂”。他们在花园中散步,那里的沙径是达尔文不断徘徊的思索之道;海克尔慢慢恢复镇定,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开始与达尔文对话。虽然有些结结巴巴,但海克尔可以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二人高兴地就演化与海外旅行的话题谈了很久。

达尔文和海克尔想象中的一样:年长、语调轻柔、彬彬有礼,散发着智慧的光芒,就像他脑海中苏格拉底或者亚里士多德的模样。他告诉耶拿的友人,达尔文全家都热情地欢迎他,好像回到了家里。这次访问将成为海克尔一生最难忘怀的记忆之一。次日,他告辞离开,内心更加坚定:唯有将自然看作“一个统一的整体”,“一个环环相扣的生命王国”。

转眼就到了出海的时间。海克尔按计划在里斯本与他雇用的三名研究助手见面,其中一位来自波恩,另两位是他在耶拿的学生,他们将从那里乘船前往加那利群岛。当四人登陆特内里费岛后,海克尔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想一览洪堡曾经描述过的景象,而且一定要追随洪堡的足迹登上泰德峰顶。当他们冒着大雪和寒风爬到高处时,海克尔因为高原反应晕倒了,下山的时候更是半走半跌。然而他还是做到了!海克尔在家信中写道:一睹洪堡曾经见过的风景,真是令人“无比满足”。他们从特内里费岛继续航行,一直前往加那利群岛东端的火山岛兰萨罗特岛,在那里开展为期三个月的动物学研究。海克尔专注研究放射虫和水母,三名助理则主要调查当地的鱼类、海绵、爬虫和贝类。虽然岛上比较荒芜,但海洋中充溢着各类生命。海克尔说:那是“一锅上好的动物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