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晚了。
我们到达成都百年职校的时候，正好赶上“五一”假期放假 前一天的中午，学生们已经开始纷纷离校了。校门口有个传达室， 学生们排着队，一个一个登记，然后才能出校门。我在旁边观察, 努力寻找他们身上贫困窘迫的影子，因为我知道，这些学生都是 穷人家的孩子。他们有的穿着T 恤衫，有的穿着格子衬衫，各式 各样的牛仔裤、运动鞋，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拖着拉杆箱。没 有肥胖的，没有染发的。从他们的着装，我实在看不出谁的家境 更不好。青春就像是阳光，只要不被遮蔽，不被阻挡，就是最绚 丽的时尚。
百年职校是一所公益性的职业技术学校，2005年由姚莉等 一批各界爱心人士在北京发起创办。他们的总部在北京，其在成 都、郑州、银川、武汉、丽江、三亚、梅州、雷山等10个国内市 县，甚至在非洲安哥拉的首都罗安达，都有分校。成都的百年职 校在当地另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志翔职业技术学校的校内，占了一 个教学楼5楼的4间教室。志翔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也是以低收 入家庭的孩子为主，但大多数百年职校的学生家里更穷。成都百 年职校的学生大多来自四川省，也有来自甘肃、云南的。所有孩 子都来自贫困家庭。在百年职校上学，不仅免学费，而且不用交 生活费。
什么样的孩子在百年职校读书呢？北京百年职校的文博校长告 诉我，大部分孩子是初中毕业，也有个别孩子高中毕业。学生的文 化程度普遍很低。入学考试，数学就一道题：1/2 + 1/3 二？能 做出来就算数学好的。入学的时候，学校还会让学生写自我介绍， 有的孩子连字都不会写，只会画画，画了一个人，一群羊，羊 吃草。
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大部分孩子在原来的公立学校 都曾受过歧视。成都百年职校的学生跟我聊天的时候说，他们在 初中的时候成绩不好，就被老师完全冷落。老师说，只要你们不 打扰成绩好的学生，想干吗干吗。这还算好的。郑州百年职校的 刘长香副校长说，有个女孩子在初中的时候被老师打耳光，而且 不止一次。很多孩子有原生家庭的问题。郑州百年职校有个很阳 光的男孩叫马帅，他讲起自己的故事：7 月中考， 3 月底他的父亲 因为酒驾，被关进看守所三个月。他的母亲患有癫痫，马帅还要 照顾母亲。他说：“我的人生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百年职校在挑选学生的时候，首先要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来自 贫困家庭，因为曾经发生过村支书想把自家孩子送来的先例。在 那么多贫困孩子里再怎么挑选呢？文博校长告诉我，主要不看成 绩，而是看哪些孩子内心还有火焰。刘长香老师还记得她到南阳 新县面试，有个学生坐下后，刘老师让他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 他说：“老师，我家里两口人，我跟我爸爸。”刘老师随口又问： “那其他人呢？ ”孩子说：“我家这几年死了四口人。”然后这个孩 子说：“老师，我心中充满了力量，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成绩 不好，但我参加过南阳的足球比赛。”刘老师说：“我一定要把这 个孩子带走。”
百年职校挑选学生的时候是很严格的：有犯罪记录的一概不 招，男生打耳洞的一概不招，烫烟花头的一概不招。马帅还记得 面试结束的时候，老师说：“握个手吧。”他把手伸过去，老师一 下子翻过他的胳膊——这是看他有没有文身。百年职校承诺百分 之百就业，在招生的时候就要想好怎么帮学生找工作。文博校长 告诉我，有个女生只有一米三，服务业很难要这样的员工，怎么 办？文校长注意到这孩子伶牙俐齿，而百年职校和中国电信合作 搞了一门呼叫中心课程，这孩子做个接线员一点问题都没有。于 是，这才收下她。
这样一群孩子，该怎么教他们呢？
郑州百年职校的皇甫静校长有个理论，叫“萝卜洗泥”。她 说，来到百年职校的学生就像带着泥巴的刚拔出来的萝卜，只有 洗干净了，萝卜的光亮才能透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呢？很多农村 孩子从来没有进过城，他们没有用过马桶，不知道冲水，家里没 有窗帘，他们要慢慢适应城市生活。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 家。这是一种误解。城里的孩子往往更早适应社会。农村孩子身 上带着更多的原始状态：懒散、麻木、迷茫、冲动。进入百年职 校，首先要参加军训。每年都有孩子受不了这个苦，没等军训结 束就退学了。留下来的孩子，就像洗干净的萝卜，很快就能适应 百年职校的教学。
很多看似“高大上”的高等院校，其实骨子里做的不过是职 业培训。而提供职业培训的百年职校，却在育人方面远远超越了 绝大多数高等院校。百年职校尤其对通识教育、社群建设和终身 学习这三个方面非常重视。
百年职校的教育分人生技能教育和职业技能教育两部分。人 生技能教育包括写作、艺术、历史等课程。学生第一年主要接受 人生技能教育。马帅学的是电工，第一学年结束回家，亲戚们问 他学了啥，他说还没碰过电呢。写作教什么？百年职校的孩子和 著名的贵族学校伊顿公学的孩子合出了一本诗集，但写作课不是 为了让他们学会文学创作，而是为了让他们学会写请假条，组织 活动时自己能写策划书。舞蹈教什么？女生想学芭蕾，男生喜欢 街舞。不喜欢跳舞也行，但要学会基本的平衡练习。艺术课也不 是为了让孩子成为画家，而是为了让他们能把教室和宿舍布置得 漂亮。以后自己有了家，他们能把家布置得漂亮，有个好的生活 环境。百年职校的孩子都会学习关于健康护理的知识，以后照顾 自己家里的老人用得着。职业学校为什么还要教历史？文博校长 笑了笑，说：“我们有学生在护理院工作，那里的工作人员反馈 说，你们的学生什么都好，就是历史不行。”为什么呢？护理人员 都是年轻人，但他们照顾的是老人，得跟老人聊天啊！如果连长 征、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粉碎“四人帮”都不知道，那怎么聊 啊！于是，百年职校想了个办法，他们把一组红歌串起来教给学 生，学生就对一部中国现代史有了大致感觉。会唱那几首歌，他 们就能迅速和老人拉近距离。
看起来没有用的通识教育，其实特别有用。我们在郑州百年 职校还看到了茶艺课。为什么要让学生学茶艺呢？陪同我们的邵 智增老师说：“我们的孩子当了老师，要去学生家里。现在人们不 就是喝个茶吗？我们的孩子会发现自己懂的比那些家长还多，就 会有自信心。”我们在郑州百年职校看到，学生宿舍里的被子都 被叠得整整齐齐，跟部队里一样。为什么这么注重叠被子？邵老 师说，保洁就是要养成生活习惯。扫地叠被，俱是修行。百年职 校的生活模式也是他们的育人模式。学生去餐厅吃饭的时候在接 受教育，保洁的时候也在接受教育。我很好奇地问：“你们怎么能 够把被子都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呢？ ”邵老师说：“我们试 过，从军训开始，只要你坚持叠被子，大概一个月，被子就会成 形。”被子会记住自己的形状？邵老师说：“对的，被子也有’肌 肉记忆’。只要坚持，被子也能够被重新塑造。”
职业技能重要不重要呢？当然重要，这关系到学生能不能找 到工作，但是仅仅有一技之长就能一生受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百年职校非常强调让孩子们多修一门技能，也会根据学生的天赋 为他们定制课程。北京百年职校的文校长说：“诺基亚曾经跟我 们合作，开过手机维修课程，学生们学的是塞班系统。但学完就 没用了，塞班系统停用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的学生都有高低 压电工证，有空调本，他们可以做智能楼宇的工作。我们有个电 工班，学生去保龄球馆做维修，无意中了解到保龄球馆特别缺教 练，我们马上就让这些孩子学打保龄球。这批孩子毕业了，能当 保龄球教练，能做推销卖卡，设备坏了还能维修，人家怎么会不 要呢！”
文校长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长处。百年职校和爱慕内衣 合作，有个男孩拿起剪刀就变成了天才，咔嚓咔嚓，行云流水。 百年职校还有美容美发课。最后那个孩子琢磨了很久：我到底是 剪头发还是剪衣服？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喜欢跟人交流，不想 天天踩着缝纫机，没人说话。文校长跟他开玩笑说：“再过几年， 你理个发收800块，我就找不起你了。”
社会化是教育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我们在各地的百年职校 都看到了学生们的自治。在北京百年职校，孩子们的宿舍门上写 着自己的“帮派”名称：晨馨缘、绘生阁、璃幽寨、创新源…… 学生自己设计标志，自己设计组织框架。文校长说：“我都不知道 他们是怎么弄的，据说还有阁老、长老、六部制，很复杂的。”各 个“帮派”轮流主政。喜欢艺术的“帮派”要搞艺术节，换到喜 欢公益的“帮派”，就会出主意让大家搞公益。除此之外，主政的 “帮派”还要负责监督学生的行为规范、检查内务。
社群建设对百年职校的孩子来说更为重要。这可能是他们走 进社会，唯一能够借助的资源。文校长说，典型的留守儿童的特 点就是害怕被抛弃。一个女孩跟他说，自己小时候会拿着手电筒 照村口的那条路，等着爸爸妈妈回来。妈妈跟她说：“等我给你生 一个弟弟，我们就回来了。”弟弟生下来了，但爸爸妈妈带着弟弟 到城里打工了，所以这个姑娘谁都不信任。从她脸上的表情都看 得出来，就三个字：我不信。
在百年职校，孩子们要学会面对真实的自我。每个孩子都要 讲自己的故事，大家互相分享。这些故事让孩子们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并不是只有我才这样。百年职校的学生之间会有一种强烈的 认同感，师兄师姐们非常乐意帮助师弟师妹。百年职校每年会在 国家大剧院组织一次义演，有唱歌、舞蹈等各种节目，300元一 张校友票。这是学校的募捐活动。文校长说，他的电话都被打爆 了，全是毕业生要买票的。百年职校的捐款很有特色，他们的校 友捐款大多是50元、100元的小额捐赠。滴水成河，这些捐款已 经超过了 200万元。
按道理说，学校把学生送出校门，就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百年职校的每一个毕业生，都有六七个职位等着。就业是他们最 不用担心的事情。文校长曾经遇到过一个做养老社区的，这个人 拎着一个箱子来到百年职校，啪的一声把箱子拍在文校长的面前， 说：“里面全是人民币，只要你给我人，这些钱都是你们的。”但 是，百年职校关心的并不仅仅是给学生找一份工作，而是要把他 们培养成真正有用的人。文校长还记得第一次到郑州百年职校时 的情况。郑州百年职校是跟河南省团校合作的，而富士康当时在 河南的招工点就在河南省团校。文校长看到，一批一批的孩子从 农村出来，背着大包，上了富士康的车。同时，还会有一辆一辆 的车过来，那是一批从富士康出来的人，下车离开。这一幕对他 触动特别深：这些孩子上了车，去了富士康，再坐着车回来，在 上车和下车之间，他们可曾有技能的提升、人生的跨越？做职业 培训不难，到富士康培训几天，孩子马上就可以上岗。百年职校 想的是如何把最普适的价值和做人的道理教给学生。
这就意味着，不能把学生送出去了就算完事。百年职校还会 跟踪毕业的学生，关心他们的成长。在各地百年职校的楼梯墙壁 上，都挂着他们的杰出校友，这是师弟师妹们的榜样。其中有个 最早的学生叫王林。百年职校刚刚开办时，想要招生却没有人信， 人们觉得这个事是传销，是假的，所以百年职校在北京电视台做 了广告。节目一播出，王林是第一个打电话报名的。他虽然已经 考上了河北省的重点高中，但妈妈得了癌症，哥哥要上大学，他 原本已经做好了出去打工的准备。从百年职校毕业之后，王林一 步步升任公司项目经理，入了党，在北京买了房子，娶了一个百 年职校的师妹，回学校办了婚礼。反而是他哥哥大学毕业之后找 不到工作，还要托他帮忙。王林继续学习，已经拿到了本科学历， 还准备考研究生。
其实，读不读研究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教育有没有触达人 心。百年职校的老师都有被感动的时刻。刘校长记得，有一天， 一个姑娘来找她，坐在那里，先是好一顿哭，根本停不下来。她 哭完了，跟刘校长说：“老师，我今天特别想跟你谈谈。你知道我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吗？我在初中的时候，打架、喝酒、抽烟。” 刘老师说：“我根本看不出来你是这样一个孩子。”那个女孩说： “老师，我今天想告诉你，第一，我觉得你值得我信任，我愿意把 我的过去告诉你。第二，现在这些毛病我都没有了，我想跟你报 喜了。”文校长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毕业生代表在他的办公室里写 发言稿，一边写一边跟他聊。女孩问文校长：“最近有个电影您看 了吗？《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我一边看一边哭。”文校 长说：“是啊，爱情总是那么凄美动人。”女孩说：“我哭不是因为 这个，是因为我看到台湾私立中学里发生的事情，我在百年职校 也经历过。”最后，她在发言稿里写道：我没有因为家庭贫困失去 青春。
教育这件事情，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百年职校的英文 名是BN, 不是百年的拼音缩写，而是 beacon （ 灯塔）的缩写。百 年职校的校训是：教育照亮人生（ Education lights the journey of life ） o 2018 年，百年职校送了 4 个学生去印度，他们的英语都很 差。印度教育部部长问他们： “What's your education? （你受过什 么教育？）”只有一个孩子听懂了 education （ 教育）这个词，他 灵机一动，大声地说： “Education lights the journey of life 。” 教育 部部长说，好，你们通过了！
郑州百年职校的校门口长了一排香樟树。这是同一年栽下的 树，有两棵香樟树蔦蔦的，但有一棵枝叶格外挺拔。同样都是香 樟树，同样的土壤，那棵能努力扎根的，就会生机勃勃。
这时，恰好是下午时分。本来阳光灿烂，但一片乌云飘过， 就能把太阳挡住。虽然乌云能够遮挡太阳，但太阳远比乌云强大， 在云层的缝隙里，还有光芒努力地射出来。果然，不一会儿，乌 云就飘走了，一片明媚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