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讲的是一个关于失败的故事。
孩子们失败了，他们看似比以前学了更多的知识，但也遗漏 了更多更有价值的知识；家长们失败了，他们每天的生活都要围 绕着孩子转，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家长变得越来越焦虑，而焦虑 的家长只能教育出紧张的孩子。整个社会也失败了，学校没有教 出社会最需要的人才，“上学难”成了最让人发愁的问题。
怎么办？
一种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剑指应试教育，改革现有的教育 体制。遗憾的是，这种办法的效果可能是最差的。休克疗法解决 不了中国的教育问题。过于激进的改革，结果常是有休克、无疗 法。围绕着升学教育的产业链滋生出一大批既得利益者，很多家 长会有盲目的从众心理，教育部门出台的一刀切政策往往事与愿 违。政策变化得越快，从中套利的投机机会越多，政策的效果越 差，政府的公信力越是受到损害。在我们每个人都掉入教育陷阱 之后，没有一个人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爬出来。于是，任何一种看 似对症下药的教育改革，都会因为犯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错 误而失败。
另一种办法是绕开应试教育，尝试其他的教育创新。你已经 跟随我看到了一系列发生在中国教育领域的创新：小而美的山村 学校范家小学、特立独行的创新学校先锋学校、重视学生全面发 展的百年职校、由点及面的“青椒计划”。当然，在中国的各个角 落，还有更多更有意思的教育创新。你也注意到了，这些创新没 有一个是轰轰烈烈的，它们都是微创新。
微创新能够通过小的成功激发大的成功。这是大自然演化的 规律。演化算法总是会奖励微创新。早在20世纪20年代，英国 数学家费希尔就已经证实，自然选择的推进是许多小型突变的积 累，而非少数几次巨大突变的结果。。这是演化算法的精明之处。 你可能会觉得，若想迅速演化，来一次大跃进是最佳的选择，比 如让蜻蜓一下子长出翅膀。但是问题要比你想的更为复杂。蜻蜓 的翅膀究竟多长才最为合适呢？大跃进式的突进会像一个命中率 不高的投石机，不是扔得太近，就是扔得太远，蜻蜓的翅膀要么 太长，要么太短，而渐进式的小突变反而更容易逼近最佳方案。 我们所提到的教育创新的案例，都只是一些“小亮点”，它们甚至 还没有变成“小趋势”。但是这些“小亮点”会交相辉映，慢慢扩 散，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形成燎原之势。
当然，在微创新中，也会有失败的教训。哪怕是我们所提到 的创新案例，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都能永远成功。但是，即使在创 新中出现了失败，它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解决教育难题。
微创新还能通过小的失败避免大的失败。这是因为，失败 的分布是服从幕指定律的。也就是说，小的失败出现的概率更 大，但造成的破坏更小，大的失败出现的概率更小，但造成的破 坏更大。假如你对小的失败采取零容忍的政策，在每一个小的风 险岀现之前就把它扼杀，等到大的风险到来之时，你会更加朿手 无策。在黄石公园，美国森林管理局曾经对森林火灾采取了零容 忍的政策。一有火灾，消防队员马上就会过去灭火。结果呢？树 木数量的增长速度加快，森林老化的速度也加快。这使得黄石公 园的森林处于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到处是灌木、树枝和落叶， 它们都是易燃物质，一旦爆发火灾，火很快就会蔓延到整个区域。 1988年6月，黄石公园爆发了一场森林火灾。大火整整烧了两个 多月，一口气烧掉了 1 500万公顷森林，直到秋季的第一场雪降 临，火势才最终退去。痛定思痛，美国森林管理局在黄石公园改 变了过去的做法。如今，公园的防火政策是禁止一切人为因素造 成的火灾，但如果是自然发生的火灾，只要火势没有失控，没有 威胁到人类和建筑，他们就会听任这些火苗自生自灭。公园的工 作人员甚至会故意把一部分存在火灾隐患的死亡树木烧掉，人为地 烧出来一些隔离带。防范森林火灾的最好办法，就是主动地先放一 把火。25
微创新的思路就好比你在做考试题的时候看到一道很难的大 题，而卷子中还有很多容易做的小题，你的正确选择一定是先放 过那道难题，抓紧时间把容易的小题做完。思路清晰了，自信心 也提高了，那道难题或许就迎刃而解了。
那么最终，那道难题究竟该怎么解呢？
凡是不可持续的，都不能持续。这种应试教育模式的问题会 进一步暴露，终有一天将走到尽头。我讲过，这一代父母在教育 方面投资最多、收益最低，但是，决定应试教育模式能否持续的 很可能不是成本收益核算，而是预算约束。也就是说，尽管应试 教育带来的收益越来越少，但还会有很多家长继续跟进。什么时 候他们不再跟进呢？直到这些家庭耗尽了资源，无法进一步投入 为止。我们所面临的教育困境，很像房价上涨带来的各种社会问 题。房价上涨导致企业的竞争力下降，资本从实业流入房地产， “房奴”家庭的债务压力攀升，最终带来各种淤积的社会不满。教 育成本的上升也很像房价的飙升，其带来的社会问题也会逐渐显 露出来。教育成本的上升已经造成生育率下降。由于抚养孩子的 直接和间接成本都在上升，有些家庭会选择晚生甚至不生。几乎 所有重视家庭教育的社会，其生育率都会很低：日本、韩国、中 国的香港地区和台湾地区，无一例外。教育成本的上升也会进一 步扩大贫富差距，导致社会阶层进一步固化。最近几年，在经济 学界热议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曲线”告诉我们，收入不平等和社 会阶层固化之间存在着相关关系：社会阶层固化越是严重，收入 分配越不平等；收入分配越不平等，社会阶层越会固化。
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应试教育模式也将如此。在没有碰到 南墙之前，我们看不到教育改革的希望。只有当危机来临，才有 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我们在历史中一次又一次看到的南 墙效应：危机往往会成为改革的最大动力。
新的一代会和上一代的想法大不一样。如果把如今流行的育 儿理念放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就能看出它们有多么荒诞。贾 雷德・戴蒙德在《昨日之前的世界》一书中讲道，在教育孩子方 面，现代社会可能比传统社会更加愚昧。前非洲部落有一句谚语： “培养孩子需要一个村庄。”在传统社会里，孩子们和孩子们玩 耍，孩子们到别人家串门，这些社交的经验对孩子的成长才是最 重要的。我在下一章会讲到代际革命，未来一代的想法会和我们 这一代非常不一样。他们更加自我中心，更加多元化，更不愿意 接受定于一尊的统一标准，他们中晚婚晚育的更多，养猫养狗的 更多，职业选择更多样，价值观念更多样。他们中的很多人，最 终会放弃被这一代父母认为是天经地义的教育理念。德国著名物 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在他的《科学自传》里写道：“新的科学真 理与其说是靠说服反对者并使他们看到光明而获胜，莫不如说是 因为反对者终于死去，而熟悉它的新一代成长了起来。” 教育理 念的转变也会遵循“普朗克规律”。应试教育的终结，不是因为曾 经相信应试教育的父母改变了想法，而是因为不相信应试教育的 新的一代终于长大了。
南墙效应和普朗克规律将同时发挥作用，于是，我们可以做 出一个预言：在未来20年，中国将会爆发一场教育变革。
这是一个非常悲观的预言，也是一个非常乐观的预言。悲观 在于，我们在短期内难以见到实质性的变革；乐观在于，当这场 变革到来的时候，它将会摧枯拉朽，丝毫没有阻力。
想一想先锋学校的熹熹吧。如果你不让熹熹打游戏，她就偏 要打游戏，如果你允许她打游戏，她最终会觉得游戏也没有多大 的意思；如果你非要让熹熹学习，她一点学习的兴趣也没有，如 果你耐心地引导和等待，她反而会找到学习的乐趣。
熹熹的小故事，是对整个中国教育改革的大预言。中国教育 在发展过程中会走很多弯路，犯很多错误，但这都没有关系。只 要还有微创新，只要有适宜的土壤，新生的力量就会如鲜花一般 怒放。到那一天，你会恍然大悟：原来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被解决 的，而是被遗忘的。
注释
1 〔美〕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9 年版。
2 〔英〕 A.S. 尼尔：《夏山学校》，王克难译，南海岀版公司 2010 年版。
3这一段表述源自以下史料：《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十二册；《毛泽东文集》第六卷；《毛泽东文集》第七卷；《毛主席论教育革命》。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6 年 版，第 96 〜 97 页。
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6 年 版，第 22 页。
6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 1991 年版，第 1175 页。
7 B. Keenan, The Dewey Experiment i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8李永春：《毛泽东与 1920 年长沙学术讲演会》，载《党的文献》 2010 年第 5 期，第 36~42 页。
9胡适：《胡适日记全编（八）》，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1 年版，第 123 页。 胡适 1951 年 5 月 17 日日记写道：“毛泽东依据了我在一九二 O 年的 ’ 一个自修大学’的 讲演，拟成’湖南第一自修大学章程’，拿到我家来，要我审定改正。他说，他要回长沙 去，用船山学社作为’自修大学’的地址。过了几天，他来我家取去章程改稿。不久他就 南去了。 ”
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 1893—1949 ） 》（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70 页。
1 毛泽东：《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537 页。
1 这是马尔库塞在与斯图尔特・ R. 施拉姆的一次对话中发表的观点。参见： Stuart R. Schram, Mao Studies ：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The China Quarterly, 1984, No.97 。感谢清华 大学崔之元老师提供的线索。
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 1893—1949 ）》（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69 页。
14 〔美〕约翰•杜威、爱丽丝・ C. 杜威：《杜威家书》，刘幸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 年版。
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 1949—1976 ）》（第三卷），中央文献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420 页。
1指标到校，是指在我国部分省市实行的将重点高中招生名额分解到区域内的所有初 中，给每个初中的尖子生进入重点高中机会的招生政策。
1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岳麓书社 2016 年版。
1 秦晖：《并税式改革与 “ 黄宗羲定律”》，载《农村合作经济经营管理》 2002 年 03 期。
1 杨可：《母职的经纪人化一一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载《妇女研究论丛》 2018 年 02 期。
2 这是上海财经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 2001 年的调查数据。参见李子彪、赵海利、王 红：《教育财政学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3 年版。
2 智联招聘：《 2019 年夏季中国雇主需求与白领人才供给报告》， http://sohu/ a/324760578_115588o 杭州生养孩子成本 183 万元，来自网传“中国十大城市生育成本排 行榜”。
22 Mingyu Chen, The Value of U.S. College Education in Global Labor Markets： Experimental Evidence from China, https://dataspace.princeton.edU/jspui/bitstream/88435/dsp016108vf04f/3/627.pdf .
23 猎聘：《 2018 年海外留学生归国趋势报告》， http ： //edu.sina.ce/a/2219-01-15/doc- ihqfskcn7232347.shtml 。
24 Ronald Aylmer Fisher, The Genetical Theory of Natural Selection, The Clarendon Press, 1930.
2 何帆：《先放一把火》，中信出版社 2015 年版。
26 Alan B. Krueger, The Rise and Consequences of Inequality in the Un^ ed States, https ： // obamawh 让 ehouse.archives.gov/sites/default/files/krueger_cap_speech_final_remarks.pdf.
2〔美〕贾雷德•戴蒙德：《昨日之前的世界》，廖月娟译，中信出版社 2014 年版。
28〔德〕 M. 普朗克：《科学自传》，林书闵译，龙门联合书局 1955 年版。
代际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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