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他年长4 岁，他比她略矮半头。她语速很快，爱笑。他 讲话不紧不慢，一本正经。她喜欢在他讲话的时候打断插话，开 个玩笑，身体亲热地朝他靠近，带着一种讥 i 肖的柔情。我问他： “你是哪里人？ ”他说：“我是上海人，她是常州人。”说完，他转 头过去问她：“是常州，对吗？ ”
她叫顾紫晕，他叫阎盼，他们是“996.ICU ”项目的早期参与 者，也是一对互联网创业的 90 后夫妻。
“996.ICU”是 2019 年热议的话题。一群年轻的码农在网上 抗议加班时间太长：从早上 9 点干到晚上 9 点，一周要工作 6 天， 干脆干到生病住进 ICU （ 重症监护室）得了。
2019年 3 月 26 日，一个名为 “996.ICU” 的项目出现在 GitHub 上。 GitHub 是一个开源代码的托管平台，同时也是程序员 集中的网络社区。简单地说， GitHub 就像是一个存放代码的“仓
第三章代际革命丨99
库”，你可以在这个网站上找到Linux 、 Android 等开源软件的代 码，也能把自己的开源项目放在上面跟大家交流。往常，程序员 们在 GitHub 上交流的大多是技术问题，突然现身的 “996.ICU” 更像是在一节自习课上同学们互相传的小纸条。这个项目的创办 者是程序员网站 V2EX 的用户 “nuhin ”。事后我们才知道，她是 一个留学回来的刚刚毕业的小姑娘，自称在一家跟 EAT （百度、 阿里巴巴和腾讯）同等级的互联网企业工作。她所在的公司刚刚 实行了 996 工作制，这才让她意识到 996 的巨大伤害，于是，她 就到 GitHub 上注册了 “996.icu ”这个域名。打开 GitHub 上的 “996.ICU ”项目，点击页面内的域名，会出现一个玫红色的页面： “工作 996, 生病 ICU” 。这个页面上将 996 工作制与《劳动合同 法》等相关法律法规的条文对照，并呼吁“程序员的生命重要” （Developers ' lives matter ） 。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项目很快就像野火一样在GitHub 社区蔓 延，不到一个小时，就获得了 1 000 多个 Star （ 星星），也就是点 赞。仅仅 3 天之后，在 3 月 29 日下午 6 点， “996.ICU” 的星数已 超过 10 万个；仅 15 天后，星数达到 20 万个， GitHub 排行榜第 二。这可能是 GitHub 历史上星数增长最快的项目了。
接下来，出现了黑名单和白名单。很多互联网企业被列进了 实行996 工作制的黑名单，有赞和京东自然也在其中。 2019 年 1 月 17 日,有赞在公司年会上公开宣称要实行 996 工作制。如果晚 上 9 点之前下班，需要走年假流程，否则就是旷工。京东在 2018
100 I变量
年走了霉运，公司创始人刘强东因为明尼苏达性侵案件焦头烂额, 公司市值一度跌破300 亿美元。 2019 年春节过后，京东把工作时 间改为 “995” ，据说是想把 “ 失去的血性找回来 ” 。被列入 996 黑 名单的企业不断增加：华为、阿里巴巴、蚂蚁金服、 58 同城、苏 宁、拼多多、大疆……这个名单还自带评论功能。比如，华为该 不该被列进去呢？有人说，华为是一家民族企业，我们要支持华 为。讨论的结论是，华为也不能豁免。今日头条的人留言，说他 们不是 996 工作制，理由是，中午还留了两个小时吃午饭的时间。 结果一群程序员 “ 点踩”，纷纷表达他们的不满。 i
黑名单列出之后，接着该怎么办？有人开始发求职攻略，有 人介绍岀国经验，还有人建议上街游行。在阎盼和顾紫晕看来， 这都是不靠谱的，他们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拟订一个“ 反 996 许 可协议”。你可以把这个 “ 反 996 许可协议”想象成沃尔玛不采 购使用童工生产的产品，或是时装公司拒绝使用动物皮毛的声明。 “ 反 996 许可协议”表达的观点是：凡是被列入 996 黑名单的公 司，如果还继续实行这样的工作制度，那就再也不要用这些开源 软件了。
顾紫晕回忆，那是在2019 年 3 月 3 日。阎盼和顾紫晕一起 到北京怀柔的日出东方凯宾斯基酒店参加一个投资人的年会。高 朋满座、众生喧哗，人们握手拍照、交换名片，优雅地展示着自 己的格调。阎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在白天对顾紫荤说，应 该制定一个 “ 反 996 许可协议 ” ，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写一个。 顾紫筆一开始没有被说服。到了参加晚宴的时候，组织者把阎皓 和顾紫睾分到不同的桌子，阎啥算来宾，顾紫晕算家属。顾紫晕 一个人觉得很无聊，就借故回到房间。在等阎皓的时候，她忽然 觉得“反 996 许可协议”这个想法挺有意思的，于是开始查资料、 构思。等阎盼回来之后，两个人又一起讨论。他们一共花了 5 个 多小时，到凌晨两三点写完 1.0 版本，发到了网上。“反 996 许可 协议”把 “996.ICU ”项目的关注度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在一周 之内，有 104 个项目采用了该许可。
面对强大的社会舆论，一些互联网公司乱了阵脚。最受关注 的是马云和刘强东的回应。马云4 月 11 日在一次内部交流活动上 讲道：“能做 996 是一种巨大的福气，很多公司、很多人想 996 都 没有机会。”为什么呢？马云说：“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一个人都 希望成功，都希望美好生活，都希望被尊重。我请问大家，你不 付出超越别人的努力和时间，你怎么能够实现你想要的成功？ ”彳 4 月 1 日晚上，刘强东在他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一篇题为《地板 闹钟的故事》的文章，讲到自己创业初期舍不得租房子，在办公 室的地板上睡了 4 年，而且在耳边放了一个闹钟，每隔两个小时 就把自己叫醒，看看有没有客户投诉。按照他的解释，“京东永 远不会强制员工 995 或 996, 但是每一个京东人都必须具备拼搏 蛙空出” 3
这些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没有什么说服力。台上慷慨 激昂，台下嘘声满场。为什么？时代变了。顾紫翠说，她回去问 妈妈，妈妈觉得马云说得很有道理啊。那为什么年轻人不再买账 了呢？在互联网公司加过班的年轻人可能都有这样的感受：第一 次遇到大项目，需要留下来加班，你会感到很兴奋。公司上下跟 打仗一样，那种紧张的气氛让你肾上腺素激增。中国的互联网企 业一向推崇唯快不破的打法。在过去，想要提高速度，就要提高 效率；如今，想要保持速度，靠的却是加班。这导致边际激动效 应递减：年轻人抱怨的不单单是加班时间长，他们抱怨的是工作 变得越来越无聊。“进公司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走的时候太 阳已经落下”，这成了很多互联网企业员工的生活常态。
和很多让人激动不已的新生事物一样，有关“996.ICU ”的热 潮注定会渐趋平静，甚至被人遗忘。这只是一次网上的“抗议”， 很多互联网巨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反对 996 的行动依然在持续 进行，只不过基地从 GitHub 转到了 Slack—— 这是一个整合了聊 天群组、工具集成、文件整合和统一搜索的项目协作平台。 “996. ICU ”在 Slack 上有自己的主群，并划分为宣言、行动、法律、游 戏周边等群组。每天都有人不断发东西，比如带有 996 标志的文 化衫，跟 996 主题相关的“段子”，但似乎也仅止于此。 996 工作 制和互联网企业的强势地位，看起来很难撼动。
但未来的历史学家会把“996.ICU ”当作一个分水岭。回想当 年中国的工厂里，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每天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 后来关于工人劳动待遇的问题备受瞩目。 2010 年，深圳富士康集 团在一年之内发生了 1 起员工跳楼事件，制造业雇佣关系、管理 体制中积压已久的矛盾突然爆发。如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 制造业工厂里，强迫工人加班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年青 一代打工者想不想加班，完全取决于自己手头缺不缺钱。如果不 缺，他们宁愿下班之后玩手机、打游戏。工厂早已不敢强制员工 加班。发生在制造业的变化，迟早也要发生在互联网行业。时代 变了。
互联网行业的规则也将被重写。互联网原本是一群叛逆者的 江湖，如今却变成了被垄断者独占的平台。大数据原本承诺要给 我们更多的便利，如今却变成了任由互联网公司肆意开挖的“金 矿”。这样的商业模式注定是不可持续的。盛极则衰，“泰极否 来”。在华尔街流传着一个说法叫“大而不倒”(too big to fail )o 站在 2019 年，眺望互联网的未来，互联网巨头面临的新挑战是 “大则难存”( too big to survive ) 。 2019 年 7 月， Facebook (脸书) 支付了创纪录的 50 亿美元罚金，以便和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对其 侵犯隐私权的调查达成和解，同时，该和解协议首次终止了扎克 伯格在隐私决定方面的最终话语权。高通在过去 5 年内连续收到 包括欧盟、中国、韩国等国家和地区的罚单，理由都是涉嫌垄断， 总额已经超过 40 亿美元。苹果公司在过去 5 年，因为避税、专利 和涉嫌垄断，收到的罚单总额超过了 160 亿美元。谷歌过去 5 年 仅在欧洲就收到总额超过 90 亿美元的罚单。微软不仅吃罚单的历 史更为悠久，而且几次险遭被拆分的命运。这不过刚刚开始。
时代变了。新的一代该登场了。
我好奇地问顾紫晕：“你是怎么喜欢上阎呛的？”她说：“我 相信他就是中国的扎克伯格。”
阎盼从小就是个怪才。他在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读计算机 工程专业，曾到东京大学做过交换生。他参加过美国的黑客马拉 松比赛，这个比赛就是让一群程序员连续24小时或36小时不停 地写代码，看谁做出最“牛”的东西。阎盼拿了冠军。
不过，阎盼并不是中国的扎克伯格，他是扎克伯格的对手。 扎克伯格用Facebook构建了人们的社交网络，但同时偷偷地盗 取无数人的隐私。阎盼在2018年就预言Facebook会出事。后 来，媒体果然曝出了英国数据分析公司剑桥分析(Cambiddge Analytics )在2016年美国大选前违规获得5 000万名Facebook用 户信息的丑闻。事后，有个投资人很惊讶地说：“我怎么记得半 年前就有个小孩说过Facebook要出事？ ”于是，他回过头找到阎 盼，给了他一笔投资，让他做加密。阎皓做的是Maskbook,也就 是“面具书”的意思，跟Facebook的“脸书”正好对着干。如果 你用了 Maskbook,当你和我在Facebook上交流的时候，只有你 我能看到，Facebook看不到，因为我们都戴了 “面具”。你可以想 象，Facebook会多么讨厌这样一款产品。
阎皓和顾紫翠身上有很多东西是上一代人难以理解的。阎盼 毕业于松江二中(这也是韩寒的母校)，他在中学的时候就很出 名，因为他会穿着女装上学。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要穿女装？是有这种爱好，还 是要表达一种观念？ ”他平静地说：“都不是，我就是觉得女生能 穿，我也能穿。”
我问他：“那你穿哪一种女装呢？ ”他依然平静地说：“凡是 女孩子穿着逛街的我都会穿。”顾紫晕插话：“他喜欢穿洛丽塔的 那种。”
顾紫晕呢？据她说，她自己身上有五六个文身，上大学的时 候还会把头发染红。
穿着洛丽塔女装的阎啥，时常会干一些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的事情。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时，阎皓认识一些当地的朋友，就 试图混到核电站里去采访，走到半路，被日本警察发现了。警察 逮捕了他们，审问半天，才把他们放出去。同去的财新记者害怕 得不得了，阎盼跟没事人一样。他说：“没事的，日本的警察很 菜。”财新记者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阎盼说：“日本人 不伸张正义，那我们就帮他们伸张正义。”
这跟我们想象中的企业家完全不一样。我问阎盼和顾紫 晕：“你们每天工作多少小时？ ”他们一笑，说：“那肯定要超过 996 。”那么，一个自己的工作时间超过 996 的创业者，为什么会 带头反对 996 呢？
阎皓沉默了片刻，说：“996是挺低级的一种管理方式，是管 理层的无能。”
阎盼的员工追随他，不是因为已经看到他的企业有上市的前 景，未来会催生出多少个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他们的心思很简 单：他们喜欢一个穿女装的码农老板。心灵鸡汤不如一件女装。 时代变了。新的一代该登场了。
我问阎盼：“你们公司里的年轻人都喜欢什么？ ”
他说：“他们喜欢什么的都有，不过可能普遍都喜欢虚拟世界 更多一些吧。在年青一代的心目中，虚拟的比真实的更真实。”
我追问：“他们到底喜欢哪些活动呢？ ”
阎盼说：“打游戏，看动漫，听摇滚，追星……”
追星？程序员追什么星？
阎皓说：“杨超越。”